番外:朝朝暮暮-《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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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步惜欢挨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暮青掀了掀眼帘,虚弱地扬起嘴角,晨曦照入殿门,她微笑的眉眼在熹微的天光里柔和缱绻,于他而言,胜于日月。
少顷,两个稳婆跟在杨氏身后从内室行出,杨氏喜笑颜开地抱着孩子来到帝后面前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得公主。”
公主?
步惜欢和暮青相视一眼,其中意味,二人自知。
杨氏将孩子抱给步惜欢,步惜欢急忙要接,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接,只见明黄锦被里包着个娃娃,面若红霞,圆胖可爱,真真儿跟那长生果里剥出来的似的,初初相见,便将人的心给甜化了。
步惜欢望着孩儿,一时间入了神,连接手的事儿都忘了。
杨氏憋着笑把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旁,暮青转头看去,也失了神。
真不敢相信,她此生竟能有孩儿……
原以为,此生即便遂爹之愿成家,也难寻一心人,多半会常伴孤独,终老此生。不料那年遇见他,从此被真情相待,他倾尽尊重换她此生相付,而今天下已定,大婚礼成,连孩儿都有了……
暮青微微一笑,忽觉手被握住,抬眼望去,正对上步惜欢缱绻情深的眸。
他道:“娘子辛苦了。”
*
大齐定安二年二月初三,公主降生。
这天恰逢春日节,晨辉红灿,层云尽染,钦天监谓之吉兆。随即,汴都宫中颁下诏书,公主赐名朝霞,封号永宁。
五月中旬,朝霞公主百日礼后,大齐正式下诏迁都。
迁都乃国之大事,庞大的朝廷机构调迁、巨额的国库开支,故而一次迁都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方可完事。
新国都岭南滇州城改名望京,自去年十月起,朝廷机构就在有条不紊地往望京调迁,如今下诏迁都不过是帝后移驾望京、六部随迁罢了,此后余下的朝廷机构仍会陆续调迁。
迁都前夕,暮青微服出宫,去了趟武义大夫府上,看了看石大海的遗孀和儿女,又去了趟水师都督府,见了见章同、老熊、侯天和刘黑子等人,他们领兵戍守边防,不能同去望京,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了。
老熊的家眷渡江后在军侯府中过得很安稳,他媳妇儿吃不惯江南的米食,索性在西市开了间食铺,做的是西北吃食,生意红火,日子别提有多和乐。
侯天前两年成了家,他不喜官家的娇小姐,倒跟江南一家小镖局的二小姐看对了眼,俩人成日比划拳脚,打情骂俏,他媳妇儿年前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如今一提起妻儿,嘴都能咧到耳后去。
连刘黑子都有意中人了,是将作监李监丞之女。监丞是从六品之职,李家三代匠人,皆是老实勤恳之人。李姑娘生得清秀,手巧心善,因李府与武义大夫府为邻,她常到武义大夫府上串门子,教石大海的遗孀周氏做珠钗贴补家用,因此与刘黑子结识。一来二去,俩人看对了眼,只是刘黑子出身渔家,腿脚又有些跛,怕委屈了人家姑娘,一直不敢提亲。后来听闻李府有人上门提亲,又经周氏点拨开解,这才请了官媒,去人家府上求了亲,定了婚事。
如今,终身大事悬而未决之人只剩章同了。
临走前,暮青问:“他们都成家了,你呢?可有打算?”
这些年来,听说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
章同垂着眼帘回道:“武将手握兵权,不便跟朝中重臣结亲。”
侯天嗤笑一声,“鬼话!御医院常老提点到府上为你诊了几年的脉,有意将孙女许给你,这可不算与朝中重臣结亲吧?眼下都要迁都了,御医院也将调迁,常家不知要不要也搬往望京,你要再不答应这门亲事,这辈子甭想再碰上一个心甘情愿等你几年的姑娘了。”
此事暮青已有耳闻,她明白章同的心思,所以才不便明说,因为一旦她开口,章同一定会答应。若他不是自愿的,只会委屈了人家姑娘。
身为友人,章同的婚姻大事,她不可不关切,却也不能过度关切,这其间的分寸需把握得当,方不会适得其反。
“迁都在即,此一别,望再见之日,尔等皆能安好。”暮青点到即止。
章同闻言一笑,并未多言,只是干脆利落地抱拳道:“同盼殿下安好,盼公主安好。”
“盼殿下安好,公主安好!”众将起身,一同道贺,就此作别。
三天后,帝后移驾望京,十二禁卫护从,六部、谏台、翰林院、御医院及瑞王府上下随行,万民叩送,礼乐山呼之声掩盖了帝后玉辂内的拨浪鼓声,兵卫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古都,次日行至古水县云秋山下时,大驾稍停,步惜欢和暮青抱着女儿上山祭拜了一番,这才离去。
八月中旬,帝后大驾经过当年计擒岭南王的仙人峡,过一线坡,进入了素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望京城。这座当年被英睿皇后不费一兵一卒攻下的城池,自此作为大齐帝国的都城,开启了它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
帝后大驾进京那天,已被封为定西侯的乌雅阿吉和滇州刺史率文武出城迎驾,随行的还有德王、巫氏宗亲子弟、前几批调迁至望京的朝廷官吏,以及前来朝贺的神殿祭司和鄂族文武。
德王即是大图哀帝,他献降之后被封为德王,彰的是恤民之德。大图虽亡,巫氏宗亲尚存,大齐建国后,朝中下旨将这些人悉数迁入望京,赐了田宅职俸,而当初洛都朝廷中的重臣多数被革职贬黜,留任者只有景子春等寥寥数人。
这天,臣民迎驾,满城桂香,大驾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望京长街,入了内城气魄宏伟、庄严绚丽的望京宫,从此开始了在望京的新生活。
望京的气候比汴都湿热,民俗、吃食多有不同,步惜欢担心暮青思念家乡,迁都前偷偷命御厨到汴都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里掷重金学了手艺,以便她在望京也能吃上家乡味道。怕她恋旧,他甚至下旨望京宫内的宫院皆照汴都宫赐名,帝庭中的布局、寝宫内的摆设皆比照乾方宫,这些皆是工部命匠人在迁都前就赶赴望京布置好的。
望京地处大齐腹地,各州的文书奏报都来得颇快,步惜欢依旧是在太极殿理政,暮青则在立政殿提点刑部要案和处理鄂族政事,但望京宫里的日子还是跟在汴都宫中时不大一样,不仅因为每月初一来宫里请安外的王妃命妇多了起来,还因为宫里添了一位小公主。
朝霞公主初到望京时半岁大,眉眼生得像极了娘亲,性子却像极了她爹,不但爱笑,还慢吞吞的,吃奶都不急。
这天傍晚,步惜欢回宫时,小公主正躺在龙床上玩脚丫子,乳母陪在一旁。一见爹爹回来了,小公主立马背叛了心爱的脚丫子,张开肉嘟嘟的小手,笑呵呵地要父皇抱。
步惜欢抱起女儿,拾起枕旁搁着的布老虎逗女儿,小娃儿对着快要怼到脸上的布老虎,非但不怕,反而咯咯地笑着抓住,咬着老虎屁股磨牙。
暮青也刚回来,正由宫娥们服侍着更衣,见父女俩玩儿得起劲,不由说道:“别总抱着,让她坐会儿,该练坐了。”
步惜欢瞅来一眼,一边欣赏着爱妻在霞光窗影里更衣的美景,一边笑看着女儿啃布老虎的憨态,好声好气地跟半岁大的女儿打商量,“娘说让坐会儿,那咱就坐会儿,可好?”
步朝霞听不懂话,看爹爹在笑,自个儿也跟着笑,两颗刚萌出的小乳牙洁白可爱。
步惜欢抱着女儿放到床上,担心摔着,后头还给搁只靠垫,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步朝霞已经能坐会儿了,只是瞧见爹爹就笑,一笑就倒,吓得她爹急忙去接,也不知是她爹眉宇间那受惊的神色逗乐了她,还是觉得躺在爹爹臂弯里比倒在锦垫子里舒服,这娃竟然玩儿起来了,一坐就倒,一被她爹接住就咯咯笑,父女俩很快就把练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一个逗,一个笑,玩得不亦乐乎。
望京的天儿比汴都热,步朝霞穿着身儿红肚兜,胖乎乎的小身子像极了不倒翁。暮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国事繁忙,她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应对迁都的长途跋涉,孩儿一直由乳母哺育,此事令她觉得甚是愧疚,原本想着当个慈母,可照这情形看来,她怕是只能做个严母了,毕竟某个当爹的人在迁都路上没少干抱着女儿批折子的事儿,朝臣陛见奏事,见公主睡着了,说话都得小点声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儿,真真儿是喜爱得紧,那就由他宠着好了,教女之事交给她。
暮青换好衣裙走了过去,“好了,不闹了,瞧这满嘴的口水,当心呛着。”
说着话,她拿出条帕子来,坐到榻旁给女儿擦嘴。
步朝霞一见娘亲来了,也咧开长了两颗小牙的小嘴儿笑,这一笑,把娘亲的心也笑化了。
罢了,今儿就不练了吧,毕竟只是个半岁大的小娃儿,和她爹玩闹了这一阵子也该累了,还是躺下接着啃脚丫子吧。
步惜欢歪到一旁,瞅着暮青眉眼间无奈又柔软的神色,不禁想起当年。当年初见她,她待人清冷疏离,这一日盼了多年,终偿所愿,真有上苍眷顾之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迁都之后,朝廷下旨开通星罗与英州港之间的海上贸易,复通云、滇、庆三州之间的商路,当初逃难至贸易市镇上的许多百姓选择了留下,在神脉山脚下和市镇四周兴建村落、分配良田,农忙时耕种,农闲时在贸易市镇里寻些活计。朝廷削减了此前饱受战乱之苦五州农户的赋税,与民休养生息,劝课农桑,鼓励商贸,兴建书院,改革取士,纠察吏风,举贤任能。
国事虽然繁忙,但看着五州民生渐渐恢复,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步惜欢和暮青倒也不觉得累。
日子一眨眼就是来年,望京的天儿热得早,三月便穿夏裳,六月已入酷暑,暮青偏偏在这时节里又有了喜。
但这胎不同,她除了有些乏以外,别无其它害喜之症。这倒让步惜欢有些不安了,他数次传召御医入宫号脉,听御医说害喜之症因胎而异,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这天傍晚,御医来号请安脉,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御医跟头一回听见这问题似的,把之前的话原模原样地又答了一遍。
御医跪安后,暮青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嘴角挂着抹笑。
步惜欢道:“看样子是个省心的孩子。”
暮青嗤的笑了,睁开眼道:“霞儿那时候折腾,你成日忧心,这孩子不折腾,也没见你安心过。为人爹娘,总归是逃不过操心的命。”
这话在理儿,只不过这一回,操心之人多了一个。每到傍晚,牵着暮青的手在宫中散步的不再只有步惜欢,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这胎的确是不怎么折腾,暮青怀胎理政两不误,若非有胎动提醒,她时常忘记肚子里还有个娃。
临盆这天仍是二月,午后见红,傍晚发动,落霞时分,皇子降生,得名步朝暮。
这天是定安四年二月十四日,恰是当年大齐建国的日子,百官大喜,齐奏立储,只是立储的声音中夹杂着言官的质疑之声,质疑皇子之名触犯了皇后的名讳,谏议改之。
不料帝后对此毫不避讳,皇后甚至在言官的奏折上亲自提了一句朱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之意,非祈愿大齐国祚日月久长,只在于纪念帝后久别的那段岁月罢了。
两个孩儿都还小,步惜欢和暮青皆无太早立储之意,只是与一双儿女一同居住在乾方宫中,同寝同食,同教同育。
三年寒暑,眨眼即过。
望京的夏天甚是炎热,一大清早,炎风阵阵,文华殿外,皇子步朝暮正打着拳,肉乎乎的胳膊腿儿挥劈踢蹬,颇有虎虎生风的架势。
廊下,老太监范通抱着拂尘倚着柱子打盹儿,忽听“喝”的一声,范通睁眼望去,见皇子耍了个漂亮的收势,冲他抱了个拳,稚声问道:“老总管,你看我打得如何?”
范通眯缝着眼,望着那颇似皇帝幼时模样的娃娃,笑出了满脸老褶,“殿下打得极好,颇有长进。”
步朝暮道:“那你的掌法可能教我?”
范通欠身回道:“陛下已为殿下择定了启蒙恩师,老奴不敢僭越。”
他老了,已卸任大内总管多年,也不在这文华殿内当差,只是在宫中养老,闲人一个。前阵子两位小主子在宫里放纸鸢,那断线纸鸢挂到了树上,恰巧被他撞见,就使掌风将纸鸢送了下来,打那之后,皇子殿下就老缠着他教授武艺。
这文华殿就是两位小主子学文习武之所,殿下年纪尚小,现下只宜启蒙,正儿八经地习武,少说也得再过个三年两载,待到那时,陛下自会亲自传授心经之法,故而轮不到他来教。
“恩师教的这套拳法,我三岁就会了。”步朝暮试图说服老顽固。
范通被逗乐了,躬身道:“老奴没记岔的话,您一旬前才刚过三岁生辰。”
步朝暮眨巴着眼问:“一旬?”
范通耷拉着眼皮子解释:“回殿下,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回殿下,就是百日。”
“对呀!百日嘛!”三岁的小皇子扒拉手指头给范通看,“老总管你看,百日有好久好久了。”
范通愣了愣,这才发现掉进坑里了,殿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教导,岂能不明一旬之意,只不过一旬听起来不久,故而这娃娃设了个套儿给他,把一旬换成百日,听起来就有好久了——对三岁的娃娃而言,百数的确是极大的数了。
望着小皇子红扑扑汗漉漉的面颊和一双天真却认真的漂亮眼眸,老太监走下殿阶,蹲到小皇子面前,用力挤出这一生中最为慈爱的笑容,说道:“回殿下,百日啊……相比人这一生而言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是转瞬之间。殿下福多寿长,定能享万万个百日的。”
这一年,步朝霞五岁,步朝暮三岁,两人都到了与爹娘分屋独居的年龄,步惜欢和暮青打算让一双儿女搬去中宫翠微宫的东西殿居住,但两个小家伙都不乐意,一直赖在乾方宫,护着自己的那点儿家当,不允许宫人搬走。
暮青不希望两个孩儿有被爹娘扫地出门的感觉,于是决定缓缓为之,先说服大些的女儿搬去西殿居住,让小儿子暂居于承乾殿内殿。
这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了一声,内殿就探出个小脑袋来,先往龙帐处探望了一会儿——帐内无声,看来爹娘没在办要紧事儿,应该睡着了。
过了会儿,步朝暮搬着只小凳子从内殿出来,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到了门前,他爬上凳子,踮着脚拉开门闩,爬下来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殿门溜了出去。
小家伙一溜出门,龙帐便撩开了一角,步惜欢瞥了眼洒进殿来的月光,唇边噙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暮儿去哪儿了?”暮青闭着眼问。
步惜欢笑道:“随他去,有隐卫跟着,无需操心。”
暮青倒是挺好奇的,“何事需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做?”
步惜欢笑道:“总归不是坏事。”
这孩子打在娘胎里就没让人操过心,年纪虽小,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就是有些太自律了,连休沐日都照样去文华殿诵文习武,一日不缺,这自律的性子真是像极了青青,他欣慰归欣慰,却担心这孩子会错失童年之乐,如今见他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可以准备让他们搬去翠微宫了。”步惜欢笑道。
“嗯?”暮青睁开眼。
“在自个儿宫里住,夜里方便溜出去不是?”步惜欢笑意浓郁,说罢挨近了些,那目光能把人的骨头给酥化了,“难得孩儿不在,咱们今夜睡晚些?”
暮青气笑了,拍了下他的手。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放下了帐子。
月落幽庭,夏风徐徐,西配殿的后窗外,尚不知自己被父皇算计了的小皇子正扒着窗台低声唤着长姐,“阿姊,阿姊!”
“嘘!”窗内传来一道嘘声,随后就没动静儿了。
少顷,永宁公主步朝霞穿着身骑装从宫门里跑出来,两个小家伙在后窗廊下碰头,蹲下来叽叽咕咕了两句,值守的禁卫们配合着两位小主子演着“听不见看不见”的游戏,见两个小娃子密谋了几句,而后牵着手往西边跑去。
西边,那是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夜里也有御厨当差,厨子今夜没偷懒打盹儿,一见两位小主子来了,急忙行礼。
步朝霞闻着味儿望向灶台,问道:“都备好了吗?”
御厨道:“回公主殿下,刚出炉,喷香流油,您瞧瞧?”
说罢,急忙呈上膳品——一只烧鸡,一只烤鸭,都刚出炉,金黄流油,香气扑鼻。
厨子不知两位小主子三更半夜的点这两道菜是为何故,更不知膳品为何不搁在食盒里,非得用荷叶包起来,反正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差,待包好了,只见两位小主子一人拎着一只荷叶包,你提着鸡,我提着鸭,快快乐乐地走了。
两人出了御膳房,往忘机殿而去。
忘机殿偏僻,乃供奉三清及静思之所,两个小家伙推门进殿时,已是子夜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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