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朝朝暮暮-《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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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婆婆?”一进殿,步朝霞就小声唤道。

    步朝暮在后头关上殿门,跳了两下没够着门闩,于是作罢回身。刚一转身,一道魅影就自他身后飘忽而过,阴风骤起,草木飒飒,步朝暮后颈一凉,回身时只见门闩诡异地插上了,他身后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鬼?

    娘说倘若世间有鬼,那么鬼就是生物死亡后留下的灵体,是一种与人的脑电波类似的波形,是世上存在的许许多多的能量体当中的一种,没什么稀奇可怕的。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岁的小娃娃还不知怕为何物,倒是对鬼挺好奇的。

    步朝暮看天看地的找鬼,一转身,冷不丁儿地抽了口气——那鬼就蹲在他面前瞅着他,灰衫白发,半张人脸,半张鬼面。

    “婆婆!”步朝霞惊喜地跑了过来。

    “您就是阿姊说的梅婆婆?”步朝暮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梅姑的白发,露出那半张恶鬼般的疤面,稚声问道,“是谁伤了婆婆的脸?是宫里的人吗?”

    梅姑闻言,那吓唬小孩儿的目光顿时显出几分慈爱来——跟公主初见她那日问的话一样呢,都是好孩子。

    “我让公主今夜独自前来,公主怎么把皇子殿下也带来了?”从前的恩恩怨怨,梅姑并未对两个娃娃多言,只是反问道。

    “婆婆可以教阿弟一起习武吗?”步朝霞走过来牵住弟弟的手,把手里提着的荷包递给梅姑,“我和阿弟给婆婆带了好吃的。”

    前几日,她半夜饿了,溜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结果偶遇了同样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的梅婆婆,婆婆想教她武艺,让她今夜子时到忘机殿来,恰巧阿弟也想习武,她就把阿弟一起带来啦!爹娘说,拜师要给束脩,婆婆爱吃烧鸡,她和阿弟就带了烧鸡和烤鸭来,以后他们可以每晚都给婆婆带好吃的!

    “可惜啊……皇子殿下年纪尚小,还不到习武的时候,就算到了年纪,也用不着老奴来教,想来陛下会亲自教导的。”梅姑盘膝坐到地上,打开荷包,撕下只烧鸡腿就啃了起来。

    “爹爹?”两个小家伙都愣了。

    “爹会武艺吗?”步朝暮问长姐。

    “咳!”梅姑正啃鸡腿,听见这话差点儿噎着。

    两个小家伙急忙跑到梅姑身后拍背,步朝暮边拍边问:“婆婆,婆婆,我爹真的会武艺吗?比得过侍卫吗?”

    步朝霞也很好奇,但听弟弟的话里似乎有爹很差劲的意思,小脸儿顿时气鼓了,叉起腰来教训道:“什么话!爹当然比侍卫厉害啦!”

    步朝暮问:“阿姊见过?”

    “没见过又怎样?反正爹爹最厉害!”

    “哪里厉害?”

    “爹会治国啊!”

    “就是管人?”

    “爹擅谋略啊!”

    “就是坑人?”

    “爹还会陪我们玩儿啊!”

    “玩乐也叫本事?”

    一向好脾气的步朝霞恼了,指着弟弟的鼻子凶巴巴地问:“那你是觉得爹爹什么都不会喽?”

    “会啊!爹会和我们抢娘亲啊!”步朝暮学着长姐的架势叉起腰来回呛。

    噗噗噗!

    梅姑在俩娃吵嘴的工夫里啃掉了半只鸡,鸡骨头喷得到处都是。

    “婆婆,您教阿弟吧,我找爹爹教去!”步朝霞忿忿不平,下决心一定要证明爹爹最厉害。

    “《蓬莱心经》乃武林至高的纯阳绝学,唯末卷之阴阳心法女子可修,但需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方可参透。老奴会将当年圣女殿下所修炼的素女心法传授给公主,待公主学有所成再问心经之道不迟。”梅姑边啃烧鸡边道。

    这番话不知两个小家伙听懂了几分,姐弟俩只是不再吵嘴了,也没再问个不停。过了半晌,步朝霞盘膝坐在了梅姑面前,步朝暮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荷包搁到了梅姑面前。

    梅姑刚好啃完烧鸡,见到烤鸭不由问道:“怎么?老奴不教皇子殿下习武,这鸭子也给老奴吗?”

    步朝暮不太明白梅姑此问何意,只是理所当然地道:“婆婆不是要教阿姊吗?”

    梅姑一笑,纵然半张脸犹如鬼面,也遮不住眼底的慈爱目光。

    吵嘴归吵嘴,这姐弟俩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呢。

    ……

    从这以后,步朝暮天天盼着长大,长到像阿姊那么大,就能知道爹有没有那么厉害了。

    春夏寒暑匆匆而过,眨眼便是定安七年除夕。

    自从一双儿女出生,承乾殿里每年除夕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暮青那么喜静,看着两个孩儿在殿内嬉闹拌嘴却不觉得吵扰,步惜欢陪在她身旁,桌上摆着五谷和梅酒,就像当年他们在都督府里守岁时那样,唯一添置的就是一盘孩子们喜爱的糖果。

    “爹,娘!”步朝霞与弟弟嬉闹乏了,跑入亭中托着腮看爹娘饮酒抚琴,问道,“来年女儿生辰,爹娘会备什么礼物呀?”

    二月是她和阿弟最喜欢的月份,因为每到生辰这天,娘都会为他们准备很特别的礼物。

    记得去年阿弟生辰前夕,钦州有道折子奏入朝中,说盐井突发地火,死伤惨烈。钦州刺史奏称地下有龙,疑是盐工凿井时不慎触怒地龙所致。

    娘说世上没有地龙,引发地火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易燃气体,叫天然气。娘推测是盐工凿井时,铁凿凿到石块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天然气,从而发生了爆炸。

    百官对此存疑,娘就命人备了只粪桶,闷了几日后,带着她和阿弟还有工部的几位大人到了城郊,寻了一片空地,然后把火折子扔进了粪桶……

    那天恰是阿弟的生日,那粪桶炸了的景象、臣工们发绿的脸色和阿弟那一身的臭气,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娘提出了铺设管道的构想,将管道与盐井相连,引气入屋,燃气煮盐。而后,朝廷钦派臣工到钦州调研,臣工们回来后制定了以竹筒和木箍制作输气管线的方案,听说明年即可竣工。

    爹娘说,竣工时会带他们去钦州参看一番,这将会是他们第一次离京,她甚是期盼。

    “想离京游玩去?”知女莫若父,步惜欢慢抚着琴弦笑道,“你生辰时怕是去不成,竣工少说得夏秋之交的时节。”

    “啊?”步朝霞一听,一张小脸儿顿时垮了。

    看着女儿那颇似爱妻的眉眼间满是失望的神色,步惜欢住了琴,慢条斯理地递去一碟儿糖花生,哄道:“去钦州之事已定,早晚成行,何不要个别的?如此岂不是既能成游玩之事,又有生辰之礼可得?”

    步朝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眸子顿时一亮,跳下凳子跑到爹爹跟前儿蹲下,仰着小脸儿问谪仙似的父皇,“婆婆说爹爹武艺盖世,爹能乘风去那天阙瑶台,摘片云朵给女儿吗?”

    “……天阙瑶台?”步惜欢着实愣了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霞儿想摘云朵,可知天阙高远,远在九万里外?纵是搭座摘云台,怕也摘不到啊。”

    小皇子步朝暮换了身干爽的衣袍回来,迈进亭子时刚好听见这番话,不由对着长姐翻了个白眼——看吧?就说爹没那么厉害。

    “爹真的摘不到吗?”步朝霞不死心地问。

    “摘不到,纵是能摘到,爹也不去。”步惜欢抚着女儿丝缎般的发,柔声道,“天上一日,人间三载,爹可不愿登那天阙瑶台,爹就愿在这红尘里守着你们娘亲,哪儿也不去。”

    两个小家伙闻言愣了愣,见爹笑着看向娘,天上星河与人间灯火皆在爹的眸底,许不尽的温柔。娘饮着梅酒,风起裙带,意态微醺。串串灯笼迎风摇曳,繁光缛彩下,爹娘相伴笑饮,瑶琴听风而吟,锦里芳宴,繁星缀天,不在天阙,胜在天阙。

    这年这夜,就这么成为了两个孩子童年里最美的记忆。

    来年二月初三,望京城里格外热闹,这天是万家春日宴,也是永宁公主的生辰。

    宫里从不为公主和皇子的生辰大宴群臣,身为公主和皇子,步朝霞和步朝暮从未收过臣工的贺礼,但他们依旧最爱二月。

    两人已搬到了翠微宫居住,这天一大早就结伴跑来了承乾殿,爹娘难得休沐,殿内摆好了丰盛的早膳,两人给爹娘请过安后就四处搜望。

    步惜欢和暮青看着一双儿女的神色,只笑不语,待一家人用罢早膳,才命宫人将一应物什端了上来。

    姐弟俩皆露出不解之色,只见宫人端来的托盘上放着琉璃瓶、贡纸、玉壶、火烛、小柴、冰袋和浆糊等物,委实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暮青对女儿道:“不是想要云朵?用不着建摘云台,也用不着你爹去天阙瑶台,娘今日就把这云从天上请来人间给你瞧瞧。”

    “……能吗?”步朝霞瞪大眼,眸子里满是兴奋惊奇。

    “简单,瞧好了。”暮青话音一落,两个孩儿就赶忙乖乖坐好,眼睛发亮地瞅着桌上的物什,比在文华殿里听讲还认真。

    只见娘亲取来一张事先用墨染黑候干过的贡纸,四周涂上浆糊后,将纸贴到了琉璃瓶上。这琉璃瓶是星罗的贡品,泽润光采,贵比玉器。宫人们备的是一只莹白通透的琉璃瓶,一面贴上纸后,一半墨黑,一半剔透。

    而后,娘往瓶中倒了些温水,点燃火烛,烧了根小木棍儿吹熄后,将冒烟的木棍儿扔进瓶中,之后迅速用冰封住了瓶口。

    步朝霞见娘住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瓶中,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神奇的景象。

    少顷,姐弟俩瞪大眼,步朝霞呼的跳了起来,“云!云!”

    七岁的小公主脸儿红若明霞,兴奋地想抱住瓶子,又恐撞散了云朵,于是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对待珍宝一般。

    宫女太监们也被这奇景所惊,在承乾殿里当差可真长见识,皇后娘娘真乃神人,竟连天上的云都能造出来!

    步惜欢托腮笑着,眸光亦比天云奇丽。

    “娘,云本该在天上,为何在瓶中也会出现?”步朝霞甚是好奇。

    暮青道:“因为天上的云也不是凭空出现的,阳光会使江河湖海中的水蒸发,水蒸气升到高空后遇冷会凝结成微小的水滴,当这些微小的水滴越聚越多,空中就会出现白色的云絮和卷云。此后,云会逐渐增厚增重,聚集成离地面稍近的卷积云,再聚集成离地面更近的积云,最终挡住阳光,云层背后呈现灰黑色,形成仿佛触手可及的雨云,此时的水滴因又大又重而从天空降落,这便是雨。雨落到地面后有的渗入地下水中,有的露出地表形成泉水,有的落入江河湖海。而阳光会使这些水再次蒸发,直至再次成云降雨,所以,降雨是个循环的过程。但有时循环会减慢,会发生偶然性或周期性的降水减少,此时就会发生旱灾——这就是今日娘想告诉你们的,每当大旱,百官都会上折奏请祭天祈雨,但你们要知道,降雨是个自然的过程,祭天对此并无助益。”

    “也不能说毫无助益。”步惜欢插了句嘴,“祭天虽不能祈雨,但可安臣民之心。”

    姐弟俩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理解爹娘这番话,尚需时日。

    “那如遇大旱,该当如何?除了祭天,朝廷就别无他法了吗?”步朝暮皱着眉头稚声稚气地问,似乎认为朝廷很无能。

    步惜欢和暮青扬眉对视了一眼,其中意味心中自知。

    暮青道:“大旱的成因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因素,例如植被的破坏导致山林的蓄水作用丧失,从而导致地下水和土壤水减少,又例如农业灌溉不当造成的水资源浪费等等。”

    步惜欢道:“大旱一旦成灾,朝廷能做的除了减赋赈灾、安抚民心,别无他法。但此非朝廷无能,而是帝王之过。天灾难躲,人祸可防,仁政之道,非在于灾后济民,而在于防灾祸民,在于丰年之际,禁火可严?农事可修?禁火不严自是疏忽之过,但禁火令严却仍发山火,则是朝廷教化、官吏布政之失,此关乎学政吏风之治,而学政吏风之治非一日之事,需经年累月勤政不懈方可见效。而灌溉改革、水利农事则在于能吏,能吏之任用在于取士之策、用人之明。故而治国之道,在于居安思危,择贤任能,处事周全,计之长远,方可得久安之治。”

    听罢爹娘之言,步朝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出爹的道理比娘的道理更难懂,欲明其中之意,似乎需要更久的时日。

    ……

    时光飞逝,又是半载。

    这年十月,盐井气道竣工,帝后带着公主和皇子驾临钦州。只见盐井气田之上,竹筒与木头制作的输气管线绵延二三百里,以火投之,其声如雷,火光通跃,终日不灭。姐弟俩望着气田上的壮观景象,远比沿路见到壮丽河山时所受到的震撼更甚。

    回京的路上,姐弟俩都异常安静,回宫后,步朝暮读书更勤勉了些,一向喜欢质疑父皇的小家伙,下了学堂常往太极殿跑,查江山舆图,听治国方略,勤学好问,十万个为什么既令执宰重臣们欣喜,又令臣工们头疼。

    步朝霞回宫后则常往娘亲跟前跑,问东问西,问罢就回自己宫里拆砖掀瓦,劲头儿十足。

    步惜欢和暮青对此并不意外,女儿除了每夜溜去忘机殿习武,几乎没有提得起兴致的事。爹娘恩爱,六宫无妃,她甚是厌烦那些言行勾心斗角的前朝宗室贵女,望京城里没什么能与她玩儿得到一处的玩伴,故而她总显得有些散漫,因为日子实在是太安逸无趣了。

    人这一生,无关聪慧愚钝,寻个愿为之事,方可心悦满足。可国事缠身,不能常常出宫,暮青只能想别的法子,希望能帮助女儿找到她想做的事,不料那年误打误撞,因钦州盐井之事,她带一双儿女见识了所谓的沼气爆炸,之后,女儿就仿佛“活”了过来,她开始对一些事情有所期盼,期盼出宫,期盼生辰,期盼见识新奇事物。

    而同一件事,霞儿重因,喜爱探索,暮儿重果,自律克己。

    两个孩儿皆天资聪颖,步惜欢不着急立储就是希望未来的道路能由两个孩儿自己选择,时至今日,很显然他们已做出选择了。

    ……

    定安九年二月十四日,齐高祖步惜欢下诏立储,立皇子为太子,迁往东宫。

    这天,步朝暮刚满六岁。

    此后,他就开始了由父皇亲自教导,太傅贤臣辅佐,学习经史兵韬、捭阖之术,治国之道的苦日子,三更睡五更起,日常怀疑父皇非人,且怀疑自己是个傻蛋。

    而步朝霞迁往琼芳宫后学业不辍,且多了娘亲的教导,日日捣鼓新奇物件儿。那些物件儿惹得文华殿的恩师们头疼不已,侍卫宫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她也自此在开始了名扬望京的恣意日子。

    正是这年,大辽太子呼延查烈发动政变,辽帝呼延昊兵败,自封于帝陵之下,太子登基。

    消息传到望京时已是腊月了,暮青拿着奏报出神了许久,喃喃道:“十年了……”

    她难得一见地命御膳房加了菜,晚膳时饮了几杯酒,一直望着西边出神。

    步朝霞跟在爹娘身边,对政事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大辽之事,只是从未见过娘亲这般神色,辽帝、大辽太子与娘亲之间的故事,她并未听过。

    这年,永宁公主步朝霞八岁,距大辽和北燕遣使呈递求情国书,公主远走择婿,还有七年。

    距大齐高祖皇帝禅位,与爱妻微服出宫,以行商的名义游历天下,尚有十七年。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题外话------

    大家,番外发出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章。

    关于出版,关于剧,关于老书、新书,知道大家都很多疑问,评论区回复可能会有很多人看不到,所以这两天我会发一篇完结感言,把所有大家关心的问题都解答一下,那我们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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