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野会-《开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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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父母与弱弟。”

    “此仇一报,我窦家子弟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高鸡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居然今日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身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傅……”

    其实他与肩胛从来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在心中把肩胛当成了师傅,这时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来。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傅望去。

    他身边的窦线娘,秃斑枯发,娟容秀面,竟也把一双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就似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傅。”

    却奴觉得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脑中只在想着: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冰凉凉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像已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觉漫到胸口时,他已无法呼吸。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场好战。没想临战之时,她全力提起斗志,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湿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有那样的金黄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在看的是窦线娘。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

    “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阳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的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强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彩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入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色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裤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彩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吟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收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色彩,那样满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乱!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身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满地辉煌中反激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满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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