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只因为你-《一念心动,一生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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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灯灯光下,精品街的门廊上一幅幅珐琅彩壁画流光溢彩。因为时间不早了,一家家门店都在陆续关门,从远处开始,一盏盏灯都在熄灭,那些琉璃般的光亮也正渐渐黯淡。

    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他的声音沉沉,且带着疑虑:“你到底怎么了?自从盛海带回来,你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有……什么心结吗?”

    暗夜之中,他的眉宇轮廓还是很好看,只是微微皱起的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熨平,我转开目光:“没有。”

    他注视着我,却没有再追问,只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柔声说:“那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手里的纸袋就扔在地上,顺势人仰马翻倒在了沙发上。灯只开了一小盏,暗暗地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我闭着眼睛,想起沈钦隽刚才问我的那句话——我有心结吗?

    有吗?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一大堆靠垫里,忽然从布料的缝隙里听到门铃声。

    沈钦隽提了一袋东西,去而复返。

    “很晚了。”我木着脸提醒他。

    “还在闹别扭呢!”他径直把我拨到一旁,自顾自走了进去,“吃东西吗?”

    屋子里开始充斥起油爆香味,还有些许米醋的味道,我走过去一看,他打包了一大份海鲜米线,还有大串大串的油爆虾,灯光下酱油和虾壳的光泽勾得我吞了口口水。

    “是我带你去吃过的那家吗?”我吸了吸鼻子问。

    他递了一双筷子过来,还横了我一眼:“晚上你和爷爷吃饭的时候想到我了吗?”

    “呃,你那时就在客厅傻等吗?我以为阿姨给你另外准备了。”

    我实在是很久没有吃这家米线了,再也顾不上和他说话,拖了个碗就开吃,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埋头苦吃,不知不觉,油爆虾就只剩下一串了,偏偏我们几乎同时伸出了魔爪。

    “我想吃。”我瞪他。

    我从未看到沈钦隽这副样子,嘴角也都油腻腻的,袖子卷得老高,领口还松开,比起以往清贵不可方物的姿态,倒是接了几份地气。

    “我还没吃饱。”他也不肯退让。

    对峙了很久,他终于一笑,眉目疏朗:“好吧,这一串分了吧。”

    他眼疾手快,从竹签上拔下一只放在我的碗里,自己拿了剩下的那只。

    我有些怔忡,在大排档里分食一串大虾,这……这是情侣间才会做的事吧?

    忽然间就索然无味,我把筷子一扔,走去洗手。

    水龙头里清水哗啦啦地淌下来,我拿洗手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到身后轻微的动静,他靠在墙边,淡淡看着我:“白晞,我们谈谈。”

    我避开他的目光,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我想睡觉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把我逼到靠着水池,一低头俯下身,就直直冲着我吻下来。两个人的唇角都还带着食物留下的香味,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直到薄薄的唇与我相贴,轻轻一触之后,就直起了身子。

    深邃的眸色里卷映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的两只手索性都扣在我的腰上,戏谑着问:“现在清醒了吗?”

    一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气得浑身发抖:“沈钦隽,你觉得这样对我真的很好玩吗?”

    “你明知道我已经在躲着你,你还这样子,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吗?”我的指甲都掐在掌心,望出去有淡淡的一片白雾,“你说,你为什么要和秦眸分手?”

    他稍稍放开我,却依旧扣住我身子两侧,皱了皱眉:“小晞——”

    “别叫我小晞!”我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是苏妍,我是你妹妹,白晞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想我明白了自己难受的原因。

    我一直安慰自己沈钦隽和秦眸分手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他们分手之后,他对我的种种,关心也好,暧昧也好,终于让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可能,或许,是有那么一些喜欢我的。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插足了他们这几年的感情,却还一直理直气壮地无辜着。

    沈钦隽一直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趁着他怔忡的瞬间,推开他走到阳台上。口袋里还有一包没拆开的烟,是上来之前在便利店买的,我随手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脚步声轻缓,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看着这城市的夜景,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或明或暗的烛光,仿佛站在高处的人呼一口气,就会尽数灭去。

    他有些突兀地从我手指中接过了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那点光亮蓦然燃烧起来,而他的表情掩在白烟后边,叫人看不真切。

    “我不想那么早说这句话。”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白晞,我喜欢你。”

    我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臂,高楼间对流的夜风中,我用力看了他一眼,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只能以苦笑相对。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对我说出这句话,甚至在我很爱他的时候,也不曾奢侈地哪怕幻想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力令自己轻松一些,想要问出那句话:“那你是因为我才悔婚的?”

    只是我终究没有勇气,酝酿很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我简直落荒而逃,匆匆走到客厅接起来。

    许琢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我有些发愣。

    “你不是让我查苏向阳的亲戚么吗?”她有些不满,“我请朋友查过了。”

    “哦,有谁?”

    “他有个表哥,就在翡海。”她兴奋地说,“就这么一个亲戚。”

    “地址能给我吗?”我想这总算是个好消息吧。

    “你听我说,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她拖长了声音,“他表哥有一个女儿,你猜是谁?”

    我揉揉额角,心想人海茫茫,我怎么能猜到。

    “他是你什么人啊?”她见我不回答,追问说,“你朋友?”

    “嗯。”

    “那太好了,下次帮我要个秦眸的签名啊!”

    我有些麻木地把手机放回茶几上,下意识地再掏出一支烟,还没点上,又被拿了过去。

    太阳穴的地方一跳一跳,我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指尖夹着那支快被搓断的烟,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如今语气温和的年轻男人,当初对我说“你的人生需要规正”,可现在,他说,“我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可我对他,却越发陌生起来。

    “她知道我是谁,对吗?”我直直抬起头,终于毫无顾忌地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惊诧,旋即又镇定下来,“谁?”

    我讽刺地勾起唇角:“瞒着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

    他沉默下来,手中那支烟终于被拦腰搓烂,土褐色的烟草碎屑在指尖纷纷洒洒落出来,他慢慢坐到我的身旁,轻声说:“我记得你问过我,第一次见秦眸是什么时候。”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他说,那是大学生电影节。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可其实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还记得的是,那次我是为了你,才去了电影节。”他随手将烟扔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钱包,随手翻开。

    原本放着秦眸照片的那一栏早已空空荡荡,他从暗格里拿住了一张小小的照片,微笑间依稀还带着温柔,“那时候的你。”

    我接过来,照片上真的是我。

    我还记得那件在学校后门地摊上淘来的厚实米色大毛衣,手里端着的单反相机——那时我还只是在摸索着学摄影,却疯狂迷恋影响定格的那个瞬间——挤在人群中,像个狗仔一样去拍红地毯上的明星。

    “你在暗中观察我?”我涨红了脸。

    “我一直在观察你。”他十分坦然承认,“可惜你一直认不出我。”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斟酌了一下:“那大约是秦眸第一次见到我,尽管我完全已经不记得了。而我认真注意到她,已经是大半年之后,在一个私人宴会上。”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在回想那时的场景。

    “经纪人带着她来跟我打招呼,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吞下了后半句话,“总之,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不像那些模特和小明星穿得火辣妖冶,普普通通的,却很特别。那时候她在和经纪公司闹矛盾,经纪人想要带着她离开单干,介绍我认识她大约也是有请我帮忙的意思。”

    “她也不像别的女人,一见面就腻歪着靠过来,就是安静地站在哪里,有些矜持和骄傲。”他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带了几分不自然,“我就帮了她。”

    “你就是爱美女啊。”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嘟囔着了一句。

    “白晞,有人说过你是美女吗?”他有些突兀地说,语气有些像个孩子在反驳我。

    “怎么没有?”我抿了抿唇,“师父就说我还挺好看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是吗?”他微微沉了脸,“你说我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大半年前在大学生电影节我没有注意到她?”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最后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屏幕上的女生其实也是容颜姣好,肤色白皙,身材更是纤细修长,青春动人。

    我认得她,却又有些陌生。

    “是她大一的照片。”他淡淡地说,“你懂了么?”

    “她整过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左看右看,甚至还放大了脸孔,认认真真地和回忆里做比对:或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原因,我们长得本就有些像。可那时她的眼睛还是细长的,不像现在开过眼角,圆圆的;还有下颌似乎也有变过,略略缩短了些,假如说原来她是标准的瓜子脸,现在却略似鹅蛋脸了。

    “难怪你会帮她,现在的女明星都把自己整成锥子脸,像她这样还真特别呢。”我感叹了一句。

    沈钦隽微微勾起唇角,好心地提醒我:“你好像弄错重点了。”

    “重点是,整容之后,她长得很像你。”

    欸?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了前段时间每每做的梦——梦真的是反的吗?我那么恐惧自己和她长得相似,可原来,是她一心要变得和我一样吗?

    很多很多细节仿佛是柳絮,轻轻在我脑海里擦过,我忽然间就全都想明白了。

    “所以那天你告诉李欣,知道她大二休学是去整容了。”

    他点点头:“她整容是在成名之前,没有媒体知道这件事。”

    秦眸的形象定位一直是氧气自然美女,整容的新闻一旦外泄,恐怕真的会形象破裂,我能明白李欣当时的顾虑和妥协。“可是,她为什么要长得和我一样?”我终究还是困惑,喃喃地问。

    “很简单。”这一次,他很干脆地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颌轻轻靠在我的头顶,“我喜欢你,在你甚至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

    我想他是用无比认真和真诚的心情来说这句话的,因为我只是僵硬地听着,心尖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却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点点地酥麻开。

    “秦眸一直知道你是谁。在送你去福利院之前,原本爷爷考虑过让他家收养你,可是你的状况还是不合适……”

    他说的这些,是为了减轻我插足他们感情的负疚感吗?我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她很优秀,如果不是我,你也会和她在一起,不是吗?”

    “不是。”他的掌心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白晞,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和她绝对不会走得这么近。”

    “具体的经过我不想再说了。总之,你要相信我——即便你没有出车祸,即便你什么都没记起来,我还是会放弃订婚。”他淡淡地说,“和秦眸订婚是出于很多感情以外的考虑,那也是我之前做的一个……鲁莽的决定。”

    我微微抬起头,他的侧脸冷静而坚定,显然,对他而言,这件事到此为止,已经是他能解释的极限了。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放开我,有些亲昵地揉揉我的脸颊:“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荣威开会。”

    “爷爷说,让我在董事会上和你保持距离。”我送他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

    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最后却只是笑笑,没有多说:“爷爷是为了你好。”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以前总觉得各种电视剧狗血,天涯上的帖子狗血,可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狗血。

    就这样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才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起来洗漱,去楼下吃了早餐,再回到楼上,昨天的精品店就送来了改好的衣裤,我甚至不知道沈钦隽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还替我配好了包和鞋。

    等我换好衣服,沈钦隽的电话进来:“司机在楼下等你。”

    我坐在后座,看着身上藏蓝色低调优雅的套装,只觉得浑身别扭。到了荣威楼下,保安拉开车门,一路陪在我身边,帮我摁下电梯楼层。荣威的大楼我还是熟悉的,那时我踩着点进大楼里刷卡,手里还抓着牛角包或者肉包。却不像现在这样,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还要记得微微抬起下颌,矜持高贵的样子。

    电梯停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我先出去。

    “哦。”我从回忆里惊醒,往前踏出一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好死不死,鞋跟踩在了电梯与大理石地面的缝隙间。

    我心里哀叹一声,装b果然是要付出代价,手上稳一股力道传来,有人托住了我的手,低声说:“小心。”

    我刚站稳,还惊魂未定,一侧头看到沈钦隽已经松开手,淡淡地说:“苏小姐,你好。”

    我有些发窘:“你好。”

    “董事们都已经在会议室里了。”他走在我身侧,简单地介绍说,“会议马上就开始。”

    “哦。”我也尽量表现出淡定的样子,其实却用力地握紧了皮包的手柄。

    走廊长得有些出乎意料,阳光从一侧落进来,影子长而寂静。我听到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却又与我和沈钦隽保持者一段安全的距离。我忽然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和我说话:“苏小姐,如果有公司以溢价90%的价格收购您手中的股权,你有什么打算?”

    我怔了怔,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依旧保持者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一句话都没说。

    又在试探我吗?

    呃,溢价是……我努力回忆大学学过的那些概念知识。

    我微微勾起唇角,有意让自己笑得矜持一些,用我所能知道的、最装b的淡定声音说:“我可以再约谈。”

    他不为人知地冲我眨了眨眼睛,鼓励地说:“很好,就这样子。”

    我忍住笑,跟在他身后,头一次走进这间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边已经坐了八九个人,他们见到沈钦隽,倒是无一例外停止了低声交谈,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沈钦隽却先介绍我:“苏妍女士的资料,我想各位都收到了。”

    我一时间记不住那么多人,可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最后一位,他和我握手,我忽然有些心惊。

    本就是春天,阳光又好,会议室并没有开空调,可他的掌心却是冰凉的。

    “高崎高总,是ql中华区的总裁,也是我们公司的重要股东。”

    这个中年人身材消瘦,眉毛却很浓深,鹰钩鼻,五官轮廓极深,一看就知道是混血。我收回手,“高先生您好。”

    他也收回目光,笑笑说:“苏小姐,幸会了。”

    会议准点开始。

    茶歇之前,会议还十分和谐,根据荣威几位高级经理的报告来看,第一季度荣威盈利增长迅猛,几乎每位董事都没有提出异议。

    等到市场总监讲完下季度的业务重点和投资策略,我看到高崎微微欠了欠身,似乎想要说话,沈钦隽却抬了抬手,灯光大亮。他不经意地说:“先休息一会儿吧,茶歇过后我们再讨论下季度决策好吗?”

    服务生送上了点心和水果,现磨的新鲜咖啡热腾腾地摆在手边,我拿了块曲奇刚要放进嘴里,身边却多了好几个人。其实我真的不大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更加不明白那些涉及公司业务的问题。不过他们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试探着看我的态度,听不懂的时候,我就面带微笑,给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多少将他们一个个应付过去了。

    松了口气,我悄悄瞥了沈钦隽一眼,他正在和高崎低声谈论什么,神色异常肃然,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二十分钟过得很快,重新落座的时候,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钦隽的短信。

    “刚才表现不错。”

    我假装望向投影屏幕,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低了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专心致志的样子,直到高崎轻轻咳嗽了一声:“诸位,我对刚才集团战略决策部的报告有几个疑问。”

    沈钦隽抬起头,唇角带着轻笑,只是那丝笑中藏着的,是真正的针锋相对:“哦,什么疑问?”

    “首先我不明白,在东南、华北这些荣威的传统优势地区市场份额大幅上升时,为什么要把投入转移到中西部,而不是乘势一鼓作气,彻底占领传统优势市场?”

    “另外,上季度我提出的裁员计划,不知道董事会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在沈钦隽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讽刺,唇角也淡淡抿了抿,解释说,“我想刚才的报告说得很清楚了。荣威固然要维持传统市场的高份额优势,但是中西部未来的发展会是一个大机遇。”

    “投入与产出的比太低,投资起码要七八年才能收回来。”高崎冷冷地说,“对于股东来说,会觉得我们盈利能力不足。”

    “这份投资项目建议是我全程参与完成的,我想理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首先这是和政府合作的项目,政策上对我们会有所倾斜。即便开始盈利率低,但长久来看,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沈钦隽语气不急不缓,“另外,裁员的问题我依旧持有异议,以荣威去年全年的利润来看,我们不仅不需要裁员,相反,投资中西部,需要更多的员工。”

    火药味渐渐浓起来。

    空气里似乎有看不见的刀锋交错而过,我沉默着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很显然,参会的董事们阵营也都明显分为两派,荣威自创业开始的老董事们站在沈钦隽这一边,而后期入股的外资董事们则声援高崎。

    僵持不下,直至天黑。

    沈钦隽一直保持着上身挺立的坐姿,淡淡笑了笑:“不早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沈先生,这个议题从去年拖到现在,如果实在无法决断的话,根据合同协议,就应该召开全体股东大会。”高崎沉着脸,“否则我无法向ql集团交代。”

    “好。”沈钦隽却没有拒绝,秀挺的鼻梁在灯光下拖出的阴影将他英俊的脸切成两半,面向我的那一侧,即便是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全无表情,“但是筹备大会需要时间。”

    “我会让我的助手全程跟进这个大会,确保尽快召开。同时,我代表ql集团也会提出我们认为符合大多数股东利益的方案。”高崎冷冷笑了笑,起身离开。

    会议室有轻轻嘈杂的声音,我也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面的材料。

    忽然间,周遭又一次安静下来。

    我抬头,高崎忽然又走回了几步,站在我面前,迥异于之前的态度不善,冲我笑了笑:“苏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下次有机会希望能一起用餐详谈。”

    我掩饰住内心的错愕,微微一笑:“好的,高先生。”

    会议室里董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沈钦隽还在和荣威的几位总监在低声谈话,我稍稍等了一会儿,他朝我走过来:“走吧,我送你下去。”

    “你要是很忙的话我自己下去就好了。”我连忙说,“没别的事了吧?”

    他对我说话的时候依然神容淡淡:“暂时没什么事了。”

    光从他的表情,我分辨不出他此刻心情是好是坏,到了地下车库,他替我拉开后座车门,顺手拂了拂我的刘海,微微笑着说:“今天表现不错。”

    我干笑:“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他一笑不答,却对司机说:“把苏小姐送到华山路的家里。”

    许是察觉到我惊讶的眼神,他俯着身,半扶着车门说:“我先不陪你回去了,公司还有个会。”

    他顺手想帮我关上车门,我伸手拦住,踌躇了片刻:“沈钦隽,我可以帮忙的。”

    此刻我还不清楚自己手里的股权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开完了会,哪怕都傻子都明白他如今的处境需要支持。我希望他至少能开口对我说一句:“当然,我不会和你客气。”

    可他到底也没有,只是温言说:“没什么事。”

    车子平稳而滑顺地往前行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影笔直。心底掠过浅浅的失望,我靠在车座上,琢磨着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卸下那层叫作骄傲的面具呢。

    车子还没开出闹市区,手机响了起来。

    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声音还有些微熟悉,开门见山地说:“苏小姐你好,我是高崎,刚刚见过面。”

    真是神通广大——不过半个小时,他就知道了这个在“白晞”名下的电话号码。

    我客客气气的:“高先生您好。”

    “苏小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不知道能不能赏脸?”

    我想了想:“好。”

    “我派车来接你吧,苏小姐离开荣威了吗?”

    “我有司机,您告诉我地址和时间吧。”我尽量答得矜持淡定。

    赶到那家餐厅门口,司机问:“苏小姐我就在停车场等你。”

    其实已经不早了,恐怕他也一直没吃饭,我很不好意思:“不用,你先走吧,吃完会有人送我的。”

    服务生替我拉开门,包厢里只有高崎一个人,站起来迎接我:“苏小姐喜欢江浙菜么?”

    我微微颔首,打了招呼之后,他开始点菜。

    期间彬彬有礼,不时询问我的喜好,迥异刚才在会上的强硬且带着阴鸷。我喝着刚上市的上好龙井,心底感慨,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真正都是带着好几张面具生活。

    等到服务员出去,包厢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终于开始慢慢切入正题。

    “苏小姐第一次参加董事会,恐怕会觉得这个会议有些无聊吧?”

    从接到他的电话到赶到这里,花了大约四十分钟,我想足以让他将我的背景查得清清楚楚。指尖轻轻触在温暖的杯壁上,我笑笑说:“的确有很多东西要向老前辈们学习。”

    “我见过苏小姐之前的摄影作品,很不错。我在法国的时候和karllagerfeld关系不错,下次苏小姐有需要,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我的反应,或许是觉得我的反应平平,淡淡转了口风:“苏小姐手上持有荣威8%的股权,不知道对今天会上沈先生的决定怎么看?”

    “高先生似乎是不大满意。”我不动声色地将皮球踢回去。

    高崎一只手搭在檀木桌上,轻轻敲击着,顿了顿,换了一种低沉的语气,慢慢地说:“苏小姐,我也不再绕圈子了。在荣威未来的发展战略上,我的确和沈钦隽有很大的分歧。我们不认同他对集团的定位,作为第二大股东,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要求他们修正。但问题是,当初ql集团入资荣威的一个条件是,董事长人选必须是由沈家指定,唯一能够改变这个局面的方法是,ql所持的股份超过沈家。”

    我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茶。

    “所以,你手中的股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他直视我,“当然,如果苏小姐支持我们,恐怕短期内是无法看到利益的。你也可以选择将手中的股权转让给我们,价格方面,我们会考虑给你溢价150%于市场价格,这也是我们对苏小姐您的诚意。”

    我心算了一下,一时间被那个数额震了震,又不愿表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只笑笑说:“那可真不是小数目。”

    “苏小姐,我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当然你可以和律师和经理人商量之后再给我回复。”他最后说,“您随时可以给我回复,即便对价格不满意,我也可以再向集团申请。”

    菜已经上来,我给自己舀了一碗瑶柱银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直到胃里稍稍暖和一些,才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知道苏小姐和沈先生私交不错。”他十指交叠放在桌前,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讽刺,“不过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大概就是人情了。苏小姐还太年轻,或许以后你就会懂了。”

    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在针对我,我也没生气,坐着吃了些菜,甚至还要了一碗饭,最后吃饱喝足:“高先生,多谢你了。”

    “那么之前的提议,苏小姐请仔细考虑清楚再给我回复吧。”他站起来,“苏小姐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

    我婉言谢绝,请饭店服务生帮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着高崎对我说的话。其实他有些话没错,对我这么一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来说,高价卖了手里的股份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沈钦隽为什么不向我提这个要求呢?

    华山路照例是静悄悄的,老式的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转,窸窸窣窣的仿佛还带着铁锈被滑过的声响。推开门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听到屋子里爸爸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分明在记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话,可那句话还是这样突兀地跑了出来。院子里只有微微的风拂动树叶的声音,唰唰的像是带回了遥远的会议。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我拉开老式的纱窗门,忽然察觉到有几丝光线从包着铁皮的门后溢出来。

    谁在里边?

    我低头努力辨认钥匙,一不小心,一整串落在地上,还砸到地上的空花盆,丁零哐啷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蹲下去捡钥匙的时候,门被拉开了。

    我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影,正蹙了眉看我:“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谁让你随便来我家的,钥匙还我。”

    沈钦隽上下打量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行了,进来吧。”

    这个屋子和我第一次来时果然有了变化——尽管家具还在原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多了一丝人气。

    我一脚踢掉穿了一整天的高跟鞋,赤着脚在沙发上坐下,自然而然的,仿佛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沈钦隽在给我倒了杯水后,就在我对面坐下低头看文件,因为戴了眼镜的关系,显得文秀温和。我随便翻着今天的报纸,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许是因为我也在一边,他拿了电话,走去院子里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已经把报纸翻完,他才走进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给你订了鲜奶,以后每天早上记得去报箱里拿。”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扶了扶眼镜,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你小时候很喜欢喝订的这家鲜奶。有次我住在这里,你妈妈说把你这份给我喝一半。”

    “我一定很大方地给你了吧?”

    “不,你哭了一个多小时,抱着那个小瓶不肯给。”

    我:“……其实现在我也这么小气的。”

    他笑了笑,伸手掐了掐我的脸:“幸好我比较大方。”

    “你当然大方啊。”我似笑非笑地,“沈钦隽,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了。”

    他摘下了眼镜,一瞬不瞬看着我。

    “我刚才和高崎见了面,他要买下我手里的股权。”我与他对视,“其实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他将眼镜摘下,放在茶几上,仿佛这件事无足重轻。

    “你明明现在有困难,连爷爷都在帮你约谈董事,就是为了能争取到支持。现在我手里有的股权份额不低,你为什么不和我谈?不找我帮忙?”这些话放在我心里很久了,此刻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口口声声把我当作自己人,可是自己人是连这些都不能说的吗?”

    他的眸色沉淀更深,薄唇抿如一线:“谁告诉你我现在有困难?”

    “高崎说溢价150%买我手里的股权,你说我卖不卖?”我冷冷哼了一声,挑衅地问。

    “我说过,你手里的股权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想要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他微微调整了呼吸,“只是在决定之前,你要考虑清楚。”

    他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佛父兄。

    “那么我卖给你怎么样?”我眉梢微扬,“我和高崎不熟,说真的,股份卖给他我真的不放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小晞,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知道放弃这些股权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放弃这些股权,转让给高崎,ql在荣威所持有的股份份额将超过你,也就是说你不会再是执行长官。”我看着他俊美如同雕塑般的脸,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亲手把他那种令人抓狂的镇静撕碎。

    他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有些清冷,“白晞,我说过,我不会干涉你对自己股权的处置。”

    “那么我卖给你吧。”我定定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说。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掌心温暖,“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要考虑清楚,况且——”

    我屏息听着。

    “——况且他给你150%的溢价,小晞,我目前手上可能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不能给到那么高的价格。”

    我手中的股价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我曾经在荣威做过财会,也在财经杂志上见过沈钦隽的身家,很明白对他而言,那笔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他现在到了这么紧张的情况了吗?

    “集团目前的情况是……”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我想你知道我和ql的矛盾在于,他们要求所有荣威出资的项目必须经过ql董事会的同意。很多项目,在他们看来收回成本的时间线太长。所以前年开始,我让下属子公司全资投产项目,避开了董事会。这样一来,资金链就一直比较紧张。”

    我侧过身,故意装作很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没要求你溢价150%啊!这样吧,你随便开个价,我瞧着过得去,就转让给你吧。”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有些怔忡和挣扎,可最终,他如往常般站起来说:“白晞,我说过这不是件小事,你最好征询一下律师或者理财顾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件事。”

    “那我卖给高崎呢?”火气已经一点点地翻涌上来,我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他的价格公道吗?”

    “150%的溢价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你决定如此,我不会多说什么。”他依旧表情从容,只是俯下身去整理了下桌面的文件,“我陪你去看看你的卧室吧。”

    以前看武侠小说里提到一种武功叫作“绵里藏针”,我看着沈钦隽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很多时候我和他说话,就是像一顿乱拳打在了棉花里,他不温不火的,憋到最后,大多就是不了了之。

    我跟着他走到二楼的第一间,墙上贴着米色碎花墙纸,卧床是欧式的。一侧还有一间隐蔽的衣帽间,里边已经三三两两地挂上了些衣服。我翻了翻,都是全新的。

    “我让人送了几套过来。以后来公司开会总用得上。”他走到另一侧,打开柜子的门,微微笑着说,“我想这个你会更喜欢。”

    我将一件连衣裙重新挂好,走过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排排的红标镜头,还有好几台新单反,整整齐齐地排列的柜子里。

    我微微张大嘴巴,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哇塞!”

    “二楼还有间房间可以改造成暗房。”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过具体怎么改造,还得问问你的意见。”

    “我,我把我的股权卖给你,你开个价吧。”我语无伦次地说,“我说真的,沈钦隽。”

    他眉眼舒展开,那表情当真令人神清气爽,最后揽着我的肩膀将我的头迫得靠近他的肩膀,闷闷地笑:“你还真是好收买。”

    “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有一屋子的器材。”我伸手拿起一个长焦镜头比画了一下,心思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他认真地将我的脸掰过去:“小晞,我对你好,是因为这是我想这么做。从你被送去盛海开始,我经常在想,如果有什么事能令你高兴一些,我都会愿意去做。”

    “那么以前,你和秦眸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只要有什么事能令她高兴,你都会愿意去做?”我低下头,静静地问。

    她想拍的电影,她想争取的广告……只要她想,他都可以给。

    原本温热的气氛陡然间凉了下来,他放开我,声音不带任何起伏:“我以为已经把她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了。”

    我知道他现在十分不高兴,可是那句话就是这么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想潜意识里我是想激怒他的,可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身子在门口顿了顿:“我睡在隔壁。”

    “你不回家吗?”我愕然。

    “这么大的屋子你不怕吗?”他反问。

    我听到房门轻轻碰上的声音,有些意兴阑珊地关上器材柜的门,躺在床上,打开qq,给师兄发了条消息。

    “师兄,我朋友手里有荣威的股权,现在有人出xx价格购买,你觉得合适吗?”

    师兄迅速回复我:果断脱手别犹豫。

    “为什么?”

    “荣威现在业绩虽然不错,但是两派斗争已经影响到公司未来的决策,我听说马上要召开股东大会,这说明董事会已经无法独立决策了,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师兄以局外人的眼光分析得十分透彻,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得哪派会赢呢?”

    “呵呵,真不好说。”师兄隔了几十秒才给我回话,“那要问你朋友了,哪家敢出这样的高价,哪家胜的概率就高一些。”

    我接连咨询了好几个朋友,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其中一个甚至直言说:“沈钦隽流年不利,本来还挺有优势的,偏偏牵扯到悔婚门里去了,这种关键时刻行事不稳重,对于投资者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伤。”

    我翻个身,梧桐树枝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墙纸上留下张扬舞爪的痕迹。

    到了现在,他对我这么耐心这么温柔,却只字不提公司里的事,明明我竭尽全力想要帮他,可他又全然不领情。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他是为了骄傲,还是,完全不信任我。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墙之隔,我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也是辗转难眠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大好。

    我在隔壁卧室门口等了等,敲了敲门。

    没有人声。

    我小心地把门推开,卧室里果然没人,窗帘拉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浅灰色床单上,被子叠得整齐干净,除了床头柜上的那杯水,甚至看不出有人曾在这里睡过一晚。

    果然是沈钦隽自律的风格,不像我,大咧咧的常常不叠被子就出门。

    偌大的屋子里没人,我的心情倒轻松了一些,跑到自己的房间挑了一套卫衣运动裤,又在器材柜里拿了一部轻便的单反的备用机塞在挎包里出门。

    华山路上的小咖啡馆这个点刚刚开门,年轻的服务生哼着小曲儿在擦拭玻璃,给我端上第一杯磨好的拿铁和三明治,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下她腰间那个用围裙系带结成的好看蝴蝶结,玻璃窗的倒影上小姑娘轻扯着嘴角微笑,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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