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永远有多远—三剑客的青春往事-《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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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班的班主任阎青总是说,高一(3)班有两匹害群之马。

    一匹是严谨,体育特招生,篮球打得非常好,却一直不求上进,从进了高中的大门,成绩就总在倒数几名里徘徊,而且仗着人高马大,什么事都敢出头,打架惹事,顽劣不堪,让人头疼。但是这小孩儿实诚,没那么多歪心眼。

    最让阎青头疼的,其实是另一匹劣马——孙嘉遇。

    孙嘉遇和严谨不太一样。他是正经考进来的,成绩虽然总在班级十五名左右晃荡,可人长得干净漂亮,又挺会来事儿,所以颇得几个女老师的欢心。比如教数学的陈芳老师,尽管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总是不忍对他求全责备。但是阎青私下一提到孙嘉遇,就气得牙痒痒。照他的说法,这学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儿坏”,甭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班里一旦捅了什么娄子,你去调查吧,后面一准儿少不了他的撺掇。

    陈芳老师便替阎青总结:“拿大白话儿说,这孩子就是个狗头军师,对吧?”

    阎青恨恨地回答:“对,这小子就是一狗头军师。”想了想又补充,“您看过《沙家浜》吧?严谨要是像胡传魁,孙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这句话惹来其他老师一阵哄笑,陈芳嗔怪道:“小阎,你这有点儿过了,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学生的?”

    阎青哼一声,绷紧脸收拾自己的课本和教案,一时没有接话。

    旁边一老师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说阎老师,给你提个醒儿,你们班那个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点儿意。”

    “啊?”阎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又拐回来,“他怎么了?”

    这个程睿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拔尖,人懂事,又听话,简直就是照着阎青心里理想学生打造出来的模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大合群。不过阎青觉得,学生嘛,只要学习成绩优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听到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阎青难免心惊,接着追问一句:“他怎么了?”

    “早恋。”那老师说。

    “不能吧,这孩子多老实啊!”阎青一点儿都不愿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刘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那个女生,你留意一下这俩人。”

    “什么?”提到刘蓓,阎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刘蓓,在高一年级实在太扎眼了。这个年纪的女生,因为学校对学生仪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个土豆,混在一起难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刘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这样的效果,自然归功于她模特一样的两条长腿,还有酷似电影明星宁静一般的长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这帮臭小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难过美人关。阎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也毁在这件事上。

    他只顾着大踏步往高一年级的教室方向走,压根儿没听见那老师追在后面叫:“哎哎哎,小阎老师,您可千万别上火,教育学生也要讲究点儿方式方法。”

    那年阎青老师刚满三十岁,正是要热情有热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纪。除了担任(3)班的班主任,他还同时兼任(3)班和(5)班的英语老师。阎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点儿像当年正走红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缘极好。但在男生堆里的口碑,就不那么好听了。男生们私下叫他“阎王爷”,无其他原因,只因阎青的教学方式实在太狠了点儿,尤其是对男生。

    学校的早自习,每天清晨七点二十到七点五十,一三五语文,二四六英语,冬夏无阻。

    这天是周二,早自习过后正好连着两节英语课。七点二十五分,阎青背着手在门外站了会儿,对门里面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感到十分满意,这表示他一直强调的令行禁止执行得不错,符合他一贯的教学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应该一个样。

    于是阎青满意地走上讲台,并不说话,只咳嗽一声,眼神威严地在全班同学的脑袋上方扫视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慑功能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刷刷扫过,不少学生显然感觉到那眼神的压力,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阎青,读书声霎时小了很多。唯有来自后排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依然抑扬顿挫地在教室里回荡:“theydidnotpayanyattention.intheend,icouldnotbearit.iturnedroundagain…”

    有学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阎青的瞳孔立刻收缩成两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声音毫不畏惧,最后一句“ican'thearaword”,在阎青强自压抑的怒气里,还是极其敬业、字正腔圆地收尾,元音饱满辅音清晰,完全符合阎青一向强调的发音原则,只是语气里带着太过明显的挑衅。

    阎青苦心营造的凝重气氛被彻底破坏,学生们纷纷回头,拍桌子递小话,边笑边偷看阎青的脸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为男多女少,所以最后一排只有六个男生。阎青心里的两匹害群之马——孙嘉遇和严谨,就都坐在最后一排。那有早恋嫌疑的好学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后一排。

    而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严谨。

    说起严谨这个学生,虽然拿起书本就头疼,却有一个长处无人能及,他在语言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会上一首《恋曲1990》更是震慑了全校师生,让不少人都以为是罗大佑原声再现。

    阎青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下讲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许自己的声音在喉咙胸腔里开始共鸣,“严谨,站起来!”

    他太明白他这帮学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发怒的样子。他要是真的落进他们的圈套,才真是枉为人师,多吃这十几年的白米。

    严谨扭过脖子看看他的老师,态度还是很恭谨的,听话地站起身:“是,阎老师。”

    阎青背着手绕到他的身后,淡淡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背课文啊!”严谨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阎青的眼睛眯了眯,冷笑一声,心说还跟我玩心眼儿呢小子?我开始做老师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满地乱爬呢!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背课文?好啊,好事儿啊,老师成全你。今儿早自习,你就站着背吧,背不完后面还有一节课。”

    这下严谨不干了,大声问:“阎老师,你这是变相体罚。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阎青回头笑笑,笑得最后一排几个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们不怕阎青发脾气,就怕他这种笑,他这么一笑,就意味着没什么好事儿,不定什么人要倒霉了。

    阎青说:“你要觉得一节课时间太短,还有第二节课。”

    严谨大怒,粗口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中途截断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胫骨上狠踢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一回头,见同桌孙嘉遇正冲他做手势,示意他闭嘴。

    严谨虽然喜欢在班上充老大,可他只服一个人,就是孙嘉遇,在他面前,严谨总是服服帖帖地没办法撒欢儿。此刻孙嘉遇既然让他噤声,他就只好委屈地站着翻开课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两眼。

    阎青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宣布:“把书都合上,统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张白纸。”

    讲台下面顿时传来一片低低的哀叹声。学生们照他的要求收起课本,课桌盖噼里啪啦开合的声音大得夸张,借机宣泄着他们心中的不满。

    因为阎青阎老师又要听写生词了。

    三天两头听写单词,动不动就罚抄单词几十遍,学生的反感阎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认为,想学好英语单词量是基础,这是提高英语成绩的最有效手段,现在反感,将来他们就知道感激老师的严格了,阎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严谨对阎青的话充耳不闻,正撅着屁股趴在课桌上,借着前排同学脊背的掩护,兴致勃勃修炼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术,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头,就见孙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钢笔写着四个字:要求坐下。

    严谨看看阎青,后者正用目光快速扫描着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犹豫一下便明白了孙嘉遇的意思,迅速举起右手。

    阎青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后排靠窗处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侧头看着窗外,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严谨只好提高声音叫一声:“老师!”

    阎青回过头,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桌子太低,写字儿够不着,我能先坐下吗?”

    阎青上下打量他几眼,相比严谨的长胳膊长腿,课桌的尺寸的确小了点儿,他的嘴唇刚动了动,还没有开口,严谨已经“扑通”一声坐下了,没有一丝迟疑,然后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

    阎青看不惯:“严谨你出什么洋相,教室里戴什么帽子?”

    严谨咳嗽两声,又装模作样擤擤鼻涕,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感冒了。”

    阎青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狠狠剜他一眼,没再说话。

    孙嘉遇趴在课桌上,低着头拼命忍笑,直到阎青刀子一样的目光朝他扫过来,他才赶紧假模假样坐直身体,一脸正经地望向阎青,双手却在课桌上向严谨悄悄比出两个“v”字,严谨的报答是从课桌下狠狠给了他一拳。

    两人这点儿小动作哪儿瞒得过阎青,但他没顾上搭理他们,因为早自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暂时放过这两个淘气包,把英语课代表叫到讲台前,代替他念课后生词的中文翻译,而他自己,就背着手从教室前踱到教室后,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阎青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作弊的损招。自从当了老师之后,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为有多可笑,因为老师在台上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认真答题的人和搞小动作的人往往是泾渭分明的。以阎青过去和现在的经验为作弊做个总结,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素质,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诉自己——我没抄……没抄……没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学生凤毛麟角,再怎么镇定,还是会有蛛丝马迹落在反抄经验丰富的老师眼里。

    按说教室后排一向是测验考试作弊的重灾区,今天却安静得异常,也正常得异常。阎青来回走了两趟,看到的都是规规矩矩低头写字的身影,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为妖,这点他深信不疑。

    再走两趟,阎青的注意力锁定在严谨的棒球帽上。过了一会儿,整间教室都回荡着阎青愤怒的吼声:“严谨,你给我站到讲台上去!”

    于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学生们,眼睁睁看着阎青和严谨一路撕扯着到了讲台前。阎青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严谨头上的棒球帽,严谨则拼命挣扎,死死按着不肯松手。

    阎青个儿没严谨高,力气也拼不过他正青春年少的学生,可他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攥着严谨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整句囫囵话,一时间脸都白了。

    严谨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天班主任失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就让他有点儿心虚,他看着阎青,不知所措地松开手。

    那顶棒球帽被翻过来,在全班同学面前亮相,原来帽檐上粘满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纸条,全是这次要默写的单词。

    阎青把帽子摔在讲台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望着严谨讥讽地问:“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条眼肌累成肌肉劳损?”

    学生们里有反应极快的,已经哈哈笑出声,又过了片刻教室里叽叽嘎嘎笑成一片。这个作弊的招儿还真算得上新鲜,至少以前没人试验过。

    阎青一掌拍在讲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笔盒都跳了起来:“笑什么笑?你们有这个聪明劲儿,为什么不肯用在正道上?孙嘉遇!”

    这声“孙嘉遇”太过突然,正笑得欢畅的孙嘉遇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上来!”阎青瞪着他冷笑,“上来,让同学们都开开眼!”

    孙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脸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裤腿撩起来!”

    孙嘉遇心头怦怦直跳,却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反问:“干什么?”

    阎青根本就懒得跟他啰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裤腿,沿着袜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跷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时候太肆无忌惮,掩护没有做好,被阎青发现了。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阎青气得直喘粗气,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讲桌,粉笔灰顿时飞扬而起,“好……好……算你们行……我天天给你们强调单词的重要性,你们就这么对付?你们这是对付谁呢?对付我?值得吗?你们这辈子是为了谁活着,为我?为你们父母还是为你们自己?啊?”

    班主任大发脾气,学生们吓得不敢出声,都仰起脸惴惴地望着他,孙嘉遇则抿了抿嘴,把脸转向窗外,教室里一时寂静得让人难堪。

    阎青注视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饱满的小脸,那些或者茫然或者无动于衷的表情,忽然间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镇定了一会儿,再仰起脸时已经彻底冷静,对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学生说:“你们两个站讲台上默写,其他同学我们继续。”

    连抓了两个现行,这一次没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实实的,或者低头写字,或者抓耳挠腮。

    晚自习时批改过的单词测验被发回来了,课代表同时带回阎青的命令:“错一个词的,第一单元所有生词每个抄十遍,错两个的,每个抄二十遍……错十个的,每个抄一百遍……以下类同,明天一早检查。”

    这番话换来一片哀鸣之声。严谨旁边一个叫许志群的男生,凑过去搂住严谨的肩膀,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都是被你连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归于尽!错了十一个,每个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觉了。”

    严谨一边挣扎一边笑:“少来,那会儿你抄得不也挺欢实?你运气好,没让‘阎王爷’抓个正着。跟你说,老子更惨,一共错了二十六个。”

    许志群嘿嘿笑起来,终于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回头问他:“孙嘉遇,你错了几个?”

    孙嘉遇下巴颏儿搁在手臂上,正歪头假寐,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却只装作没听见。早晨丢人现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没有精神。何况因为昨晚贪看电视剧,没有按时复习当天的功课,所以他的成绩不比严谨好多少,一共错了十八个。第一单元九十多个生词,每个抄写一百八十遍,合起来可就是一万六千遍!

    “你别装睡了!”严谨用力扒拉他的脑袋,“说说,怎么办?‘阎王爷’今儿真邪行,好像疯了,咱还真抄呀?”

    “一个字都不抄!”孙嘉遇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来,“他这么做,就是体罚,赤裸裸的体罚,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废了。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如果我们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长他的歪风邪气。”

    “靠!”严谨抓起一本书就扔了过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说的,他肯定不会发现,结果呢?”

    “你给我滚蛋!”孙嘉遇毫不客气地把书扔回去,正中严谨的脑门,“要不是你太笨,他怎么会发现?还他妈的把我也连累了!”

    严谨摸着脑门抽口凉气,扑上去压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骂:“嘿,还来劲了不是?你敢再说一遍?我只要稍微使点儿劲,你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声折了。”

    孙嘉遇在下面挣扎着叫许志群的外号:“胖子,你干吗呢?还不赶紧灭了他?”

    许志群哈哈笑着扑上去,将两个人都压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一压上去,最下面的孙嘉遇差点儿窒息了。几个人正笑闹成一团,冷不防窗边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脸厌恶地说:“你们能不能出去闹?你们不想学习别人还要学习呢。”

    “哟哟哟哟哟哟,”严谨从许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说,“什么人嗑瓜子嗑出你个臭仁儿来?找抽呢吧,敢管爷的闲事?”

    严谨在班里一贯骄横,不少招惹过他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除了后排几个死党,其他同学对他一向敬而远之。程睿敏是这学期才调到最后一排来,跟这几个男生的脾气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讨厌严谨,严谨自然也更讨厌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饰是短夹克萝卜裤再加旅游鞋,时髦与否的标志,和裤子前襟处的褶子有莫大关系,褶子越多越时髦,最夸张的款式,在裤子里面塞只鸡可能都看不出来,学校里一时间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只有程睿敏与众不同,除了必须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着规规矩矩的衬衣西裤,黑色软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冬天时便在衬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领子翻出来,外面则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学裹得像包子一样严实的羽绒服,他永远都是个异数。

    严谨老觉得程睿敏就是个不懂时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乐队,不明白什么是hip-hop,也不会玩街机,再加上程睿敏说话时偶尔会带点儿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让他鄙视这个只懂埋头学习的书呆子。

    他以为程睿敏吃不住恐吓,一句话就得被吓退回去,没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严谨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你们不想学习请出去,别影响其他同学。你们这么做叫没有公德知道吗?”

    严谨被说得恼羞成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痒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试试!”

    “噢噢噢,哥们儿走一个嘿!”旁边观战的学生开始起哄,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说起来程睿敏虽然是学习委员,又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是因为性格过于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缘不是特别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战班里的小霸王严谨,大家都觉得挺惊奇的,倒是要看看谁能压谁一头。

    “严谨!”眼见形势要失控,孙嘉遇赶紧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算了算了,你当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儿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着走。”

    “去他妈的!我怕他个兔崽子告状?”严谨依然嘴硬,却像被人掐住七寸,气势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说这世上还真有他怕的东西,就是他爸书房里挂着的那根马鞭,据说是解放时四野开进北京时期的文物。

    “对不起啊!”终于稳住了严谨,孙嘉遇回头冲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头看看他,眼神里饱含着冷淡和鄙视,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翻开课本和作业本,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个轻蔑到露骨的表情让严谨十六岁的心灵深受伤害,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他依旧耿耿于怀,见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学路上,他便对着死党们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严谨大哥既然表示愤慨,几个小弟自然责无旁贷地附和,唯有孙嘉遇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蹬着车,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并不接他的话茬。直到在中山公园门前分手,才拍着严谨的肩膀说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烧身懂不懂?瞧我的,怎么让他生不如死。咱们回见。”

    被算计中的程睿敏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晚自习后被数学老师陈芳留了下来。这样的小灶最近经常开,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始奥数选拔赛了。

    陈芳和阎青的脾气完全相反,什么时候都是和风细雨不急不躁,虽然她从来没有板脸发过脾气,在学生中的威信却挺高,甚至学生们有个少年维特的小烦恼也愿意和她谈一谈。

    师生两人在高一年级办公室完成当天的功课,陈芳用热水烫了个苹果交给程睿敏,叮嘱他吃完再走,别在路上顶着凉气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亲常年驻外,他自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对来自女性的呵护总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抱着那个硕大的红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着,下意识想把这温馨的时刻刻意拉长。这倒正中陈芳下怀,她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对中学生早恋的态度,并不像阎青那样深恶痛绝,可是程睿敏这样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分心影响了学习,实在让人可惜。

    陈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小心翼翼地问:“程睿敏,听说你最近和二班的刘蓓关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赶紧咽下嘴里的苹果,抬头看着陈芳,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让陈芳不由分说就软了心肠,立刻补上一句:“我就是听说,随便问问。”

    程睿敏错开目光,犹豫片刻才回答:“陈老师,我没做过坏事。”

    如此直接,反而让陈芳难以继续,她笑笑说:“老师相信你。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很理解你们,可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都没有定型,这人生的路长着呢,以后的变化有多大你现在根本想象不出来。该专心学习的时候分心去做别的事,将来你一定会为现在浪费的时间后悔。”

    “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耽误学习。”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话。

    “程睿敏,”虽然陈芳已经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但语气中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责备的分量,因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触情绪为什么这么大。“老师相信你,希望你别让老师失望。”

    程睿敏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只拿手指紧紧抠着那半个苹果,掐得苹果表皮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陈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温热的水珠滴答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陈芳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你说说你,你可是个男孩儿啊,老师又没说什么重话,你哭什么呀?”

    水珠落得更急,几乎连成一条线。

    陈芳一时间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学生心思一直比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纪通身上下就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淡漠,可她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评。她满怀挫败地取过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擦擦眼泪,让其他同学看见多丢人哪!”

    程睿敏却一把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就离开了办公室,那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就留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办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温度依然很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当他重新抬起头,满脸淋漓的水迹,早已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泪。

    水滴流入眼睛,热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边却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递过来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嫩黄色的,隐隐散发着淡淡的花露水味儿。拿着手绢的手,细白纤直,手背上却有四个圆圆的“酒窝”,一只属于同龄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头看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走了。

    他走出很远,寂静的走廊上就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身后的人并没有追上来。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却无端地黯然一下,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教室后面的车棚,此刻空荡荡的,昏黄的白炽灯冷清清地照下来,仿佛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笼罩着程睿敏那辆孤零零的自行车。

    他开了车锁,正要骑上去,却感觉车轮不太对劲。弯下腰一看,前后两个轮胎居然都瘪瘪的,已经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瞅了瞅,发现前后轮胎上的气鼻儿皆是空的,两个气门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礼貌的好学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话:“他妈的!”

    互拔气门芯一直都是男生间互相报复的最常见手段,此事发生得频繁,又屡禁不止,为了方便学生,学校只好在传达室常年都备着气门芯和打气筒。

    程睿敏忍着气将自行车推到大门口,向传达室的大爷借了气筒,装好新气门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车轮依然瘪瘪的不见鼓起,换了前轮,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额头上都累出了一层薄汗,依旧多少空气进去,多少空气出来。最后他直起身,束手无策地愣在当地。

    传达室大爷被他的动静惊动,撩起门帘走了出来,按按车胎,经验老到地下了结论:“前后胎恐怕都被扎了,去补胎吧。”

    校门口倒是常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但只是白天出摊。程睿敏没有办法,只能将自行车重新推回车棚锁好,准备乘夜班公交车回家。

    他沿着校园小径往大门走,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叮当叮当的车铃声,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就往路边让了让。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却在他的身后急刹车,车上的人偏腿儿跳了下来。

    “程睿敏,你站住!”一个女生的声音。

    程睿敏站住了,语气冷淡:“刘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那叫刘蓓的女生回答:“不是为了等你吗?”

    静默了片刻,程睿敏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兜里,又开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以后别再等我了。”

    刘蓓轻笑了一声:“程睿敏,你天天这么装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儿打算走路回家吗?”

    “是。”

    刘蓓推着车加快两步,走到他的前面:“不如你骑我车回去吧?”

    程睿敏终于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对面的女生长着一张五官深邃的脸,眉眼乌黑,妩媚中带点儿野性,光滑的皮肤在路灯下呈现出骨瓷一般细腻的光泽。此刻她被程睿敏问得一愣,因为按正常男生的反应,这会儿应该喜动颜色地回答:“好啊,我带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规出牌,他居然问她:“那你呢?”

    刘蓓怔了一会儿,突然生气了,将自行车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说完她就撒开手,急行军一般甩开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过才走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传来车铃的叮当声。程睿敏追上来,在她前方不远处捏住了刹车。

    “上来吧。”

    尽管他背对着她,声音淡得像已泡过十几遍的清茶,但刘蓓已经抿起嘴,胜利地笑了,接着利索地跳上了后座。

    程睿敏的父亲和刘蓓的母亲是同事,两家住在一栋宿舍楼里。两人早已熟识,却是第一次结伴回家。这段日子刘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里明镜一样,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合适。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去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不会用生硬的态度去伤害一个女孩儿,而且,对刘蓓的接近,他并不反感,反而因为少年的虚荣贪享着这点儿被人喜欢的快乐,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沙沙碾过,空气中荡漾着槐花的清甜。心思各异的少年与少女,彼此间最接近的物理距离不过几厘米。埋头骑车的程睿敏,听到刘蓓轻轻哼着一首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刘蓓的声音带些鼻音,有点儿磁性,有点儿魅惑,柔软的春风将她的歌声送进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着他的耳廓,让人不由自主地酥软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排出了脑海。

    终于快要到家了,横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铁路立交桥,火车在桥上走,行人和汽车都从桥下穿过。程睿敏及时在下坡前刹住车,对刘蓓说:“我要下坡了,你抓稳。”

    刘蓓仰起头:“我抓哪儿呀?”

    “随便。”

    刘蓓说:“好,那我就随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程睿敏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仿佛被电流强击了一下。

    “你干什么?放手!”他努力想让声音显得严厉一些,可惜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聪明的刘蓓,如何会听不出来他的色厉内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从车上掉下来,万一摔伤了,你会每天背我上学吗?”刘蓓笑嘻嘻地问,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会让人看见的。”程睿敏有些恼怒。

    “看见就看见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你放开!”

    “好啊,我放开。”刘蓓满不在乎地放开双臂,“那你就这么冲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没关系。”

    程睿敏和严谨对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阵,对着会耍赖皮的刘蓓却毫无办法。他叹口气,无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刘蓓一边答应一边重新抱住他,因为得意,嘴边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这可是你说的啊!”

    程睿敏没出声,只是眼角眉梢带上了一点儿促狭的笑意。接着他支在地上的那只脚轻轻一点,随即撒开双把,将两只手臂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刘蓓没想到他会在下坡时玩大撒把,吓得尖叫一声。自行车便载着两人,在她充满恐惧的叫声余韵里,朝着桥下飞速滑了下去。温煦的春风从两人年轻的脸颊边掠过,穿过他们乌黑的发梢,带走的,却是每个人都拥有过的青春无悔,快乐灿烂。

    程睿敏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个很小的院子。别人家的院子都用砖墙围起来,只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质篱笆,并且沿着篱笆的脚下栽满了蔷薇。此刻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稠密的花叶将篱笆完全遮盖,并从小小拱门的上端垂吊下来,仿佛童话中树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刘蓓,她正扶着车把,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对她充满希望的眼神,他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无法挽回。他低下头,用力抿紧了双唇,抿出了左边脸颊上的酒窝。这于他是一个无奈的表情,但看在刘蓓眼里,却更像是一个羞涩的微笑。

    于是她满足了,朝程睿敏摆摆手:“明天见。”

    程睿敏想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这句“明天见”尽数堵了回去。他只能被动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单纯的给予和喜爱,也能变成他人心里的负担。

    锁好院门,程睿敏从书包里取出家门钥匙,登上几步台阶,正要将钥匙插进锁眼,却听见门内传来一声物体坠地的脆响,接着是他父亲的咆哮声:“离婚?你想都不要想,做梦!”

    有细弱的女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砰”一声,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屋门上,还伴随着玻璃落地的粉碎声,吓得门外的程睿敏倒退几步,差点儿从石阶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着一步步退下台阶,一直退到院门处。夜风轻轻地吹过,蔷薇的花瓣零落地飘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这个童话一般的小院里,却从来没有上演过童话里的情节。自他初二从厦门回到北京,每次母亲回国述职,这样的争吵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而且这几年愈演愈烈。

    父母间紧张的关系,他也不知道该站在谁的一边。他在下意识中是恨母亲的,因为离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从小异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对他多些关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连在书本上的时间,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更多。而父亲,或许他身上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基因,或许他从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他对父亲始终亲近不起来,感情上总是更多地偏向母亲。

    父亲的大嗓门仍在继续,母亲偶尔插几句话,她的声音并不高,但他明白母亲那张嘴的杀伤力,明明那么温柔地吐出几个文雅的词,却往往让人无地自容。这一次,他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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