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边缘光影-《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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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谨猛地一拍方向盘:“季晓鸥,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对季晓鸥还从来没有如此不客气过,冷不丁响起的喇叭声,吓得她一哆嗦,立刻闭了嘴。等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早已失了夺人的气势,赌气一路上没跟他说一个字。

    十二月的天黑得早,他们到达塘沽时,还不到晚上六点,但天已全黑,塘沽港正华灯齐放。远远地,季晓鸥看到那只灯火辉煌如同水晶宫一般矗立在海河外滩上的邮轮,顶层闪耀着醒目的“三分之一”四个字,整个船舱被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海中,她的震惊更甚于第一次看到“有家咖啡厅”的时候。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还在后面。当她跟着严谨踏上舷梯,走入人声鼎沸的大厅时,那些穿梭在大厅里的领位员以及负责点菜、传菜的服务生,清一色身着黑色高领衫和黑色西装,或清秀或英俊或风流,花色品种齐全,简直让她眼花缭乱,仿佛落入了男色的盘丝洞。

    季晓鸥双脚钉在不锈钢的楼梯上,半天没有迈步。恰好一个别着胸牌的楼面经理走过来,招呼严谨:“哟,老板来了!这回时间隔得可真长。”

    老板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过季晓鸥的头顶,瞬间让她打了个冷战。她几步追上严谨:“喂,问你一个问题!”

    严谨替她问了:“我是不是开鸭店的鸭公?”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每一个第一次跟我来这儿的女人,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季晓鸥着急地追问:“那你的答案呢?你是吗?”

    严谨忍不住乐了。原本他已经走到二层的甲板上,正准备伸手去推一个包间的门,此刻倒不那么着急进去了。他转过身,手撑着门框,居高临下地望着还站在舷梯上的季晓鸥,他问:“这问题的答案对你有多大影响?”

    季晓鸥答得毫不含糊:“你要敢说是,我现在就敢向公安局举报你,你要说不是,我就明白了您老人家的性取向的确有问题。”

    她话音未落,严谨身后的包间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哈哈大笑:“严子,你看你看,我没冤枉你吧?咱的眼神儿有时候还是和人民群众保持一致的。”

    季晓鸥抬起头,就看见一张圆圆的大阿福一样的脸,从严谨的肩膀上方露出来。他的声音圆润明朗,比他的模样更具有辨识度,就是上回跟严谨在派出所门外一起等她的那个“许胖子”。

    “许胖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人,白色细蓝条纹的衬衣衬得人更斯文细致,笑容很淡,却看上去温暖可靠。这人看上去眼熟,但辨认他让季晓鸥费了点儿工夫。因为第一次见他时,他带着一副黑框的时款眼镜,这回什么也没戴,可是他那种温润的气质,却令人一见难忘。

    严谨将一头雾水的季晓鸥拉进包间,一一给她介绍:“这是胖子,大名许志群,你见过的。”

    和许志群的相识起源于他的帮忙,季晓鸥感激他,乖巧地叫了一声“许哥”。

    严谨又说:“这是程小幺。”

    季晓鸥睁大了眼睛没有回应,自是诧异如此文质彬彬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市井化的名字?

    “程睿敏。”没戴眼镜的程小幺朝她微笑着伸出手,“睿智的睿,敏捷的敏。”

    这名字才像话,配得起他的人,季晓鸥抿起嘴笑笑,伸出手同他相握。

    程睿敏看着她说:“我们见过。”

    季晓鸥点头:“对,见过。”心里却说,不仅仅是见过,我还见过更多呢,连你们亲热的场面我都见过了。不过乍然面对这么多人,她有些不适应,频频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严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严谨很快点破疑团:“正好哥儿几个凑一起吃顿饭,所以特意把你带来,今儿咱们把一些事儿当面说明白,省得你天天怀疑我是个gay。”

    季晓鸥横他一眼:“你是不是gay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天天跟你不清不白的。”

    眼睁睁看着季晓鸥挤对严谨,程睿敏只笑不说话,并没有任何解围的意思。因为严谨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太罕见了。程睿敏当年追谭斌的时候,曾被他屡次讥讽“娘们儿唧唧的不像个爷们儿”,他的经验一向是“甭管什么女人,想办法推倒了放平了摁在床上,她就是你的了”。没想到他也有从将军到奴隶的一天,真是喜闻乐见。

    终于,许志群听不下去了,上前圆场:“上菜上菜,赶紧的,咱们边说边吃,两不耽误。吃完了还得回北京呢。”

    包间门口设有一个小小的吧台,菜先送到吧台,再转手传到他们面前的圆桌上。蒜蓉象牙蚌、清蒸老虎斑、冰花蟹、龙虾刺身……“三分之一”里昂贵的招牌菜一道道上来,最后是鱼翅捞饭,每人一小碗,放在季晓鸥面前的,却是一盅西洋参炖血燕燕窝,时价八百八,可见严谨为这顿饭下足了本钱。许志群和程睿敏都算见惯了市面的人,吃得不多,可两人嘴也没闲着,一直在讨论网络安全和防火墙的话题。严谨听不懂,也懒得听,只顾往季晓鸥的盘子里夹菜:“甭理他们,吃你的,吃,吃,吃……”

    季晓鸥少有机会见到如此纯正的海鲜食材,大快朵颐之余,有一个问题也随着食物在舌尖上翻来滚去,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问出来:“这一桌菜,得多少钱?”

    严谨说:“你指成本还是售价?”

    “当然是售价。”

    严谨不在意地回答:“也就一万多点儿吧。”

    “什么?一万多?”季晓鸥放下筷子,“哎哟,吃得我可真有罪恶感。我不吃了,你能折现给我吗?我可以拿去替你注册个慈善基金。”

    严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两人先笑起来,程睿敏说:“小季说的真是个好主意,严谨你一定得认真考虑考虑。不然这些年你杀了那么多鱼虾蟹贝,将来怎么超生啊?”

    严谨生气,简直想出手揍他:“你跟许子聊事儿我得请客,白吃我的还胳膊肘往外拐,程睿敏你摸着自个儿的良心琢磨琢磨,屈心不屈?”又转头对季晓鸥说:“有种人是属兔子的,兔子不叫唤,看着温文尔雅的,其实蔫儿坏,阴着呢。”

    季晓鸥想笑没好意思笑出来,程睿敏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问什么,便欠欠身说:“鄙人不才,恰好属兔。”又笑笑说,“你听见没有,刚才他还说良心呢,我觉得这世界上分配得最公平的东西就是良心了。”

    季晓鸥忍着笑问:“为什么您会有这种想法呢?”

    “很简单啊。”程睿敏话虽然调侃,但态度认真,“你能听到人人都在抱怨社会不公,抱怨自己没钱、没房子、没权力、没地位,可你什么时候听到有人埋怨过自己缺少良心吗?”

    许志群插嘴:“就是,老程说得在理。”

    严谨原本和程、许二人事先说好,三个人要统一战线,在季晓鸥面前帮他洗清同性恋的嫌疑,同时为了讨好季晓鸥,这才吩咐厨房不惜代价上最贵的菜。如果季晓鸥的反应只是让他感觉失望的话,这两人的临阵倒戈则格外令他痛心。

    “什么是哥们儿?”他说,“我一早就明白了,所谓哥们儿,就是可能为你两肋插刀,却绝对能为女人插你两刀的人。”

    程睿敏和许志群都大笑起来,季晓鸥则拍着他的肩膀:“哎哟,平时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幽默啊?要这样,郭德纲被北京台封杀了也没关系,大伙儿都看你就行了。”

    严谨则满面痛苦地瞅着她:“我这都痛心得要吐血了,你以为我在说相声?”

    就在此时,包间门被人呼一声推开,一股香风卷进来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穿一条短短的仅能遮住大腿根的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将过来,一把搂住严谨的脖子,整个身体挂在他的身上,声音娇嗲:“严哥,好久不见,你也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

    严谨一惊之下,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好在他还有力气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两人一照面,脸熟,可是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不知是哪次逢场作戏留下的祸根。他推开她,一派心虚地望出去,程睿敏和许志群皆皮笑肉不笑,一脸瞧好戏的表情,季晓鸥则张大嘴,万分惊愕地看着他和那女人。

    严谨顿时心灰意冷,明白他今天的钱基本上算是白花了。把那女人搓哄出去,又叫了服务生进来一顿训斥。服务生满心委屈,说她跟着别的客人来的,一听到您在这里,执意要进去,再怎么着我们也不能跟个几乎没穿衣服的女宾贴身肉搏吧?

    回北京的路上,季晓鸥反常地安静。就算最后许志群终于良心发现,记起严谨事前的叮嘱,详详细细跟季晓鸥解释了严谨生日那天朋友们如何捉弄他,如何合伙灌醉他,又如何集体凑份子给他找了个mb,也没能让她一展笑颜。

    许志群对她说:“我们都相信他肯定没有那方面的爱好,才敢跟他开那种玩笑。要是让你误会了,还真对不住。我以跟他三十年的交情跟你保证,他绝对是个真男人,纯爷们儿!”

    为彻底洗脱严谨的嫌疑,程睿敏甚至把钱包拿出来给她看,那里面夹着一张他与谭斌的合影。照片里的男女一副金童玉女款,任谁看了也得赞一声珠联璧合。

    季晓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他们三人互相告别,安静地跟随严谨上车。这份安静让严谨心里没底,不知道她是不相信他们的话呢,还是对方才那个女人耿耿于怀。

    快到北京,季晓鸥终于开口了:“严谨,他们说的那个叫kk的mb,就是湛羽吧?”

    严谨差点儿一脚急刹车:“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那么多蛛丝马迹合在一起,傻子也能推理出事实真相。”

    严谨腾出手来抓抓头发:“我答应过湛羽,绝不把这些事儿告诉你。你做证,这可不是我说的。”

    季晓鸥叹口气:“那么你早就知道他做这个了?”

    严谨想了想:“也不算太早。就帮你送电视机那回吧。”

    得到这个答案,季晓鸥又闭紧了嘴巴,唯有心里一声苦笑。她一直以为湛羽做mb的时间不长,没想到他竟骗了她这么久。其实从两人认识,他就在两种身份之间游走,演技精湛得将近一年没露出过一点儿破绽。也有可能是她过于天真幼稚,于是非黑白之间不允许存在任何的灰色地带,一厢情愿相信他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才会一叶障目不见真相。而方妮娅不过见他两面,就能发现他身上与学生身份不合的地方。再往深里想下去,她想起湛羽并未成心向她说过一句谎言,只是对她隐瞒了部分事实,说湛羽欺骗她未免不公平,那么说来说去她只能对自己失望。

    季晓鸥转头望着窗外,心里头百味翻滚,也搞不清是愤怒、后悔、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感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波一波往脑子里涌。

    她过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连严谨的问话都没有听到。严谨是想和她解释医院账户里那十万块钱的事,可他刚提了个头,季晓鸥就面露厌恶之色:“别说了,你们这些烂账我不爱听。以后这个人跟我没任何关系。”

    严谨问:“那我呢?”

    季晓鸥答得异常干脆:“你也是。”

    回到北京,季晓鸥犹豫了很久,才说服自己重新迈进医院的住院部。她实在不想和湛羽见面,可又担心李美琴身边无人,怕误了正事。但她没想到,她一出电梯,就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湛羽。他正开着窗户抽烟,正值下午探视时间,走廊里少见护士的影子,一时间也没有人来驱赶他。

    一个星期未见,湛羽的背影清瘦了许多,看上去轮廓愈加单薄,逆光站在灰尘浮动的光影里,仿佛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没有一点儿分量。

    季晓鸥磨蹭了几步,正在考虑是否过去。忽见有人从病房里推着轮椅滑出来,慢慢接近湛羽。从背影能认出来,那是李美琴。她一直来到儿子身后,拉住他的手。湛羽回过头,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

    季晓鸥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他们的姿势搭配得那么好,所有的凹凸都是七巧板似的拼合,是二十多年相依为命培养起来的默契,中间插不进任何第三者。

    她悄悄地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又退进电梯,回到一楼的大堂。在收费处的窗外,她取出两张银行卡,从父亲那儿借的四万元,加上自己重开业两个月的纯利润,包括这一个多星期新收的一万多营业流水,将近八万块钱,都打进了李美琴的账户。

    坐在公交车上,她收到湛羽的短信,只有两个字:谢谢。想来是知道她新入账的钱了。季晓鸥笑了一下,删掉短信,接着删掉湛羽的号码。还没到家,手机又响,这回是严谨的来电。她没有接,等铃声自己停了,她给严谨发了一条短信:最近别骚扰我,求求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是时候告一段落了。原来的她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平静。自从这两个人闯进她的生活,她的世界便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病句里的错别字,总活在一种别别扭扭的语境里。她真的烦了,想一个人不受干扰地过几天清静日子。

    回望过去数月,她想也许这才是上帝的本意:借她的手陪这母子俩一路走到如今,她和严谨留下的钱或许能支持他们渡过眼下的难关,让他们相信人世间还有温情存在,而她的作用也到此结束,该事成身退了。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准基督徒,同性恋已经是她接受的底线,再加上卖身,无论如何她也过不去心理上这一关。

    季晓鸥那条短信,给了严谨沉重的打击。他真是想不开,自己一番掏心掏肺的付出,竟换来这么一个结果。恰好此时他又在娱乐新闻中看到沈开颜的媒体访问,她竟然真的在一部新开机的电影中变成了女一号。镜头中的沈开颜身光颈靓,笑颜如花,面对媒体对感情问题的追问,她答得从容不迫:“高干子弟?男朋友?怎么可能?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呢!”

    虽然上次骚扰季晓鸥之后,严谨义正词严地警告过她,鉴于两人早已结束,希望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够自尊自爱,他不想再见到两人之间有任何瓜葛。但对方果真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而且显然找到了更好的宿主,他又觉得心里酸酸的颇不受用。

    深觉错付一腔真情的严谨,忍不住向程睿敏抱怨女人的冷酷与无情。

    但程睿敏毫不同情,反而问他:“你以前教训我的那些话都到哪儿去了?你做过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

    严谨苦着脸:“人不能说谎,说一次谎就要准备更多的谎圆谎,而且遇到一根筋的人,你在她那儿掉一次链子,以后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程睿敏摇头,潜台词是说他自作自受,“那你跟我说说,你和那个叫kk的男孩儿,到底怎么回事?本来你和他没什么关系,怎么会陷得那么深?先是因为他,让不相干的人进了‘三分之一’,占了百分之十的干股,这回又借给他十万块钱,而且明知道这钱是有去无回。别说不了解你的人,连我都有点儿怀疑,你是不是欠他什么了?”

    严谨干笑:“我不是欠他的,而是欠你的。我一直后悔高一的时候跟你打那一架。要不是那一架,你就不会和你家老爷子闹僵,也不会这么些年一直在外面漂着,有家不能回。这心病搁我心里十多年了,一直放不下。kk那小崽子,你不觉得他长得和你小时候有点儿像吗?上回他被人打伤了,躺在那儿的模样,叫我一下子想起那年你离家出走,我和二子到处去找,最后在北京站候车室的长椅上找到你,那时候你发烧烧得满嘴说胡话,胳膊上缠着绷带,脸脏得花猫一样,跟他那样儿真像啊!我一下子心就软了,心说当年帮不了你,今天总能帮帮他吧。不是因为这个,我哪儿来的好心啊?”

    程睿敏低头笑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番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又是一场误会。”他像是触到了什么旧日往事,眼神忽现痛楚。

    严谨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拍着他的肩头,长叹一声:“是啊,兄弟,好人不能做,绝对不能做,你哥我就是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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