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弃-《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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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与大图废帝一党串谋,以我为饵诱阿欢前来,不仅企图在半路伏杀他,还在镇上埋下了刺客!你以为你杀的只是他?不,你杀的是我!”
暮青看着元修,话到此时终于显露出了怒意,她将拳头拿开,像将一把带血的匕首从心口拔出,指着吊桥问道“你看看吊桥上!你看见查烈了吗?你知道我与他情同母子,可在石沟子镇,你仍然将箭对准了他!你知道月杀自从军时就在保护我,我视他为友,可你仍然伤他!你知道卿卿来自关外草原,我喜爱它并不仅仅因为它是阿欢的马,可你出手杀马毫无迟疑!你杀我夫,杀我子,杀我友人,杀我爱马,你问我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问问你,是我当年取刀时,失手杀了那个一心报国的大好儿郎吗?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处心积虑地杀我亲朋,毁我信念,不使我饱经你当年之痛,誓不罢休?!”
质问之言穿过甬道,如同一柄利剑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脏俱破,几乎不能站稳。他一把推开了想来搀扶他的人,拄剑而立,血涌上喉口,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尸堆里。
长风灌来,血气熏心,这夜色像极了石沟子镇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齐发,其中一箭射向呼延查烈,因知她必保此子,而月杀必护驾,故而那一箭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逼退月杀。月杀有神甲护身,那一箭根本不足以取他性命,因为他惧那一箭有所偏失,会伤到她,故而出手时未使全力。
月杀的主子从来就不是她,她却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她也有保护他的理由。人言她待人疏离,实则不然,她心中有一处柔软之地,只是容人甚少。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她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条名曰战友的界线隔着他们,她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受他越界而入。那条线仿佛是上苍之意,他站在一端,任凭试探、撕扯亦或挥刀相向,始终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远离,时至今日,数丈之隔,她已与他形同陌路。
这一生,他最怨的应该还是天地命数吧……
元修低头一笑,一口淤血冲喉而出,星月山河颠倒崩离,人语风声尽皆远去,唯有一道女子的声音从甬道那头儿传来,仿佛越过山海时光,永远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过一个人,一个壮怀激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惜时至今日,壮志已埋于尘土,那人只余皮囊了……”
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伤,元修竭力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从甬道前远去了。
暮青转身走向吊桥,人群让出条路来,唯有神驹依旧立在吊桥中央。
暮青来到马前,抬头笑了笑,护城河幽幽的波光映在她的眉眼上,笑容暖柔,柔得有些苍白,仿佛风一吹,这笑这人便会随风而散了。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暮青笑着问,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一人一马对视着,互相闻着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吊桥上安静得能够听见夜风拂过水面的幽响,许久后,卿卿低下头冲暮青打了个响鼻。
这声响鼻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感受到人的悲伤,马儿走到暮青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它鬃毛上的血水尚未被夜风吹干,暮青抬手摸了摸,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尘泥味儿,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她与马儿碰了碰额头,拍了拍它的鬃毛,听见马儿低低地打了个响鼻,而后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她上马。
暮青笑了笑,扶住马鞍就跃上了马背,山河城池尽在脚下,城门内的人却被夜色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望着城门放声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说罢,她抬手往唇上一抹!她掌心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渗出帕子,指上沾着的血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马的。她将那血抹于唇上,歃血于口,扬鞭一打!鞭声在夜空中炸响,声势如雷,她于这江海共拥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辞,过往恩义,断绝于此,万人共证,天地为鉴!
鞭声散去,暮青道一声走,战马在桥上一转,载着她便往精骑军中驰去。
大军让出条路来,滚滚铁蹄声淹没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叫喊声。
“陛下!”
元修口吐黑血,仰面而倒,耳畔是惊惶的喊声,臣子、侍卫和将士们向他团团围来,他的眼中却只有桥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袭烈衣卷入了千军万马之中,人似黑潮,尘起如云,他忽然间明白,这一生缝住了他的心的那个女子已策马腾云而去,去向是远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来世,再不复见了。
阿青……
风卷起残破的衣袖,漫天星光透来,恍若黄沙洒落,龙化为马,云幻成沙。这是这一生,他唯一一次败绩,耳畔却传来鼓震角鸣,仿佛梦回西北,突营射将,百战不归,血染黄沙……
“放箭!快放箭!”
“护驾!护驾!”
身旁果然传来箭令之声,护驾之言却将元修的思绪从遥远的漠北撕扯了回来,铁甲声、脚步声、弓弦声传入耳中,他眼中的精光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陈镇和华鸿道看向元修,见他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那是个收兵的手势。
二人惊了惊,南兴帝就在城门那头儿,旁有侍卫高人,后有精骑大军,若不放箭,如何御敌?
正焦灼不安,只见南兴帝转身离去,一上吊桥就纵身掠入了大军之中。
元修看着那身影离去,方费力道出一句“……撤!”
“撤!”陈镇一声令下,侍卫们扶起元修,大内高手们挡在御前,弓兵们沿街列阵,大军潮水般向后退去。
弓兵们虽未放箭,却未收弓,铁弩长弓冷森森地指着城门,弦声吱嘎作响,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离弦而出,破风穿云,杀人碎骨。
梅姑几番意欲出手,皆被驼背老翁压了下来。
老翁道“此事还是交给少主人决断吧。”
军中,暮青被御林卫和骁骑军护在中路,身旁已备好了一匹战马。步惜欢落在马背上,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望着城中,目光如一潭死水,寒寂无波。
步惜欢叹了一声,缓缓地做了个攻城的手势。
“攻城!”李朝荣举剑向天,剑光裂空而下,若劈桥分水,直指燕军!
五千精骑高声呼应,铁蹄踏上吊桥,声势如雷,震得河波动荡,山城影碎!放眼望去,那层碎影仿佛是护城河面上浮起的一层黑箭,密密麻麻,与铁骑大军一同破入了城门!
城中杀声再起,步惜欢和暮青策马上了吊桥,在血气与尘土里并肩望着城内。
神甲侍卫、武林义士和一队御林卫护在吊桥前后,人群之中,余女知县颇为显眼,步惜欢睨了知县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此地知县?”
知县正听着城内的杀声,心中估摸着今夜的形势,冷不防地被叫到,不由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个儿是大图的臣子,不宜行全礼,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开恩,微臣不救凤驾,实有苦衷……”
“你乃大图臣子,朕是大兴皇帝,怎有权降罪于你?”此话与暮青在城楼上的一番说词如出一辙,知县本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南兴帝那懒洋洋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只听步惜欢接着道,“再说了,你若死了,谁替朕传话去?”
知县一愣,抬头瞄去,只见那举世闻名的南兴天子勒马于桥上,黄尘遮了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却似远在山岚海雾之间,气度矜贵,一开口漫不经心的,却叫人如闻天音。
“替朕往洛都传句话,朕这一路上替贵国剿杀了不少叛党,今夜驱逐燕军,又保下了贵国的东大门,贵国借道的人情,朕可还清了。”
“……啊?”知县虽够不着朝中事务,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来。眼下国事大乱,朝中答应借道,八成有从南兴谋取大利的盘算,而南兴帝所给还的……很可能并不是朝中想要的。他传此话,虽不至于丢了性命,可丢官去职怕是难免。倘若朝中把吃瘪的恼火发泄到他身上,降个罪名也是有可能的,这活罪可比死罪难熬啊!
知县心里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桥。
步惜欢已转头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执缰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几经恶战,卿卿疲惫不堪,为夫不能去与娘子共骑,不知娘子可愿来与为夫共骑?”
暮青懒得与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欢手中一搁。
步惜欢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劲儿轻轻一带,便使她移驾换马,坐来了他的怀里。她仍如当年那般清瘦,玉肩越发的薄骨玲珑,只是任秋风摧侵,风骨始终未移。
暮青一坐稳,步惜欢就将她裹入了龙袍里,而后小心地将她的手翻了过来,让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心细。
暮青笑了笑,神驹在侧,繁星当空,除了今夜无月,此情此景竟颇似当年圆房之夜。她很想如当年那般靠在他怀里,不管驾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边。可她不敢,他借道而来,一路浴血,不仅疲累,身上的熏香气更令她忧心。
“不是说了吗?余下之事交给为夫,莫惊,莫忧。”
耳畔传来的声音好听得让人想睡,男子的手抚来她的腹前,揽着她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他怀里暖炉似的,华袍重锦阻隔了凉瑟的秋风,暮青感觉着背后那沉而有力的心搏,闻着衣袍内的松木香,眼眶一热,艰难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让我在马上动手的话,最好快些上船。”
这话着实令人想入非非,侍卫们望着城中,武林义士们盯着后路,所有人都摆出一副“杀声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势,唯有呼延查烈瞅着战马,巴不得暮青就地动手。
步惜欢笑了声,以往听见这样的话,他定会与她调笑几句,今夜却只抬头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远比星河烂漫,恰似夜色温柔。
半晌,他只柔声道了一句“好,咱们进城。”
说罢,他轻夹马腹,驾着马下了吊桥。战马从余女镇知县身旁经过,步惜欢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战马,侍卫在前,义士殿后,一行人进了城门,最终只留下知县跪在原地,听着马蹄声和脚步声远去了……
暮青手上有伤,许是不想颠着她,又许是防备流箭伤着她,步惜欢骑着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尸弃箭,他却像带着爱妻踏郊秋游一般,马蹄踏着血,似踏着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风迎面,繁星在天,风景一江独好。
暮青偎在步惜欢怀里,仰头望着星空,耳畔的杀声渐渐地幻化成山间虫鸣,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与他圆房那夜,时势杀机重重,她却内心安宁。不知不觉的,抵不住困倦之意,她闭上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长报之音入耳,睁开眼时,她闻见夜风捎来了一股腥涩气。
——是海风。
一个骁骑跪在马前禀道“启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数百残兵登船离岸,船上弩箭齐发,我军将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离港前已遭重创!现在,海上雾大,两军海师交战激烈,据灯火来看,战舰已离海岸颇近了。”
话音刚落,长报声再传,“报——启奏陛下,方才海上传来灯语,魏大帅命舰船袭击北燕使船,引开了北燕舰队,我军帅舰即刻抵达港口!”
暮青闻言举目望去,只见海天相连,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雾里连绵如山。北燕使船刚驶离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压得精骑们靠不得岸,围向使船的舰队在雾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杀机,凶险重重。
大军前方传来梅姑的骂声,“悔不该听你的!若在城门口动手,元家小子岂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拦着你,你不也动手了吗?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断水的一招,这船我看驶不远,八成要进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内伤又不轻,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这话,老翁咽在了肚子里。他转头望向大军后方,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步惜欢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气恼的梅姑,摇头长吁道“这人世间的情义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过往恩义也不是一句话就能斩断的,你都是快迈进棺材的人了,这道理还是没懂啊……”
既已歃血断义,元家小子就这么离开,少主人余生反倒能心安坦荡。可昔日挚友若真死在她面前,那才会成为她心头的一道伤疤,此生难愈。这道理,南兴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时才未对宿敌痛下杀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师截沉使船。这城府气度,不得不说,少主人看人的眼光不错。
梅姑负手望着灰蒙蒙的海面,海风吹起枯发,半张脸狰狞可怖,半张脸眉目平静。老翁之言,不知她听懂了几分,只是再无骂言了。
箭渐渐的坠入了海里,北燕使船驶入雾中,两军的拼杀声掩盖了船上的一道嘶喊声“进水了!”
一个舵手从底舱撞出来,顶着风浪和流箭喊道“启奏陛下,底舱进水了!船身破漏,难扛风浪,至多能撑半个时辰!”
使臣们已避入船舱,听闻奏报无不惊慌。起航时,船身遭受重创,折断的桅杆压低了船头,海浪不住地往船里扑,难说船会先沉还是先翻。
上舱内,元修盘膝而坐,陈镇助其运功调息,华鸿道在门外道“发灯语!命舰队勿再理会南兴帅舰,只需挡住敌船,助头舰突出重围,速来接驾!”
“是!”
“命弓弩停发!大军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随着传令人的脚步声远去,机括声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静。紧接着,铁靴踏在船板上的声响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头便调转方向躲避浪劲。
华鸿道望向港口,见追击南兴帅舰的几艘鸟船见令而返,朝着这边战场破浪驰冲而来。而这边战场杀声激壮,茫茫大雾之中,船影如山,斗风倒海,驽箭乘风,喷筒破雾,远远望去,黑梭铁石齐飞,生风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随波摇晃,倾覆之险惊得北燕使臣们连呼不止,陈镇一边在倒塌的桅杆后躲避飞丸流箭,一边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兴帅舰抵岸,副将朱运山率亲卫下船赶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运山叩迎帝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船之上,将士山呼,声势震天。只见战船高阔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铡刀,犁敌破浪,震人胆魄。人在岸上观仰而去,真有身如蝼蚁、星云俱渺之感。
大图海师战船陈旧破败,江船更难与海船一较气势,朝廷重漕运而轻海防乃自古之事,南兴帝一亲政就下旨兴建战船、操练海师,天下人都以为是星罗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兴帝下旨扶持海上贸易,天下人才看出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雄才远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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