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破阵乐-《开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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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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