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录梦华-《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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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千帆却赶在皇后发火前,突然单膝跪了下去:“臣虽姓顾,却并非萧钦言之侄,实为其子,因父母自幼仳离,抚于舅家。前御史中丞齐牧知臣之阴私,刻意诱臣由文转武,改任皇城司,以便助他收集朝中秘事,与萧钦言为敌,但臣仍心念生父,故不时助之。去岁年末,臣受命勘察狂徒攻讦圣人之案,无意自密报中得知杨家藏有《夜宴图》,便至钱塘搜捕,欲将此画毁去,不意却与此画原主赵盼儿相遇。圣人,你想保欧阳旭,无非是想借他之力除去齐牧,但臣的手中,有比欧阳旭更多的百官秘辛。臣已将自己所有秘密坦白,从此把柄尽入圣人之手。圣人今后如有驱使,臣自当忠心耿耿,无有不从。唯求圣人高抬贵手,放臣妻赵盼儿一条生路!”

    听了顾千帆的话,皇后从最初的愤怒到震惊到不可置信,最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好!”她起身徘徊了两步,心中兴奋不已,“吾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之人!你放心,今日你既然以吾为主,吾就绝不会再为难赵盼儿。这样好了,你明日就让赵盼儿去鼓院撤案,待大理寺审结齐牧案后,吾自会把欧阳旭交给你们,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们的意。”

    “不,臣和盼儿,不会撤案。”顾千帆并没像皇后预料中那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相反,他拒绝了皇后的要求——刚才皇后的一惧一怒一喜,已经让他这个熟知人性的皇司使对今夜自己要做的惊天之举更加胸有成竹。于是,在皇后疑问的目光下,顾千帆一字一句:“因为臣和盼儿都想要让欧阳旭伏法,都想要借这次审案,彻底洗清她身上的流言恶名。”

    “不可理喻!”皇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的语气带了丝冷酷,“既如此,便莫怪吾爱莫能助了。”

    “好,那也莫怪臣无礼了!”顾千帆突然身形一动,转瞬便来到了皇后身侧,将匕首架到了皇后颈间。

    皇后一惊后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忠心耿耿?”

    “臣为救臣妻,不惜将性命卖与圣人;但这笔交易,却没有价钱可谈。圣人常读诗书,应知天子一怒虽能伏尸百万,匹夫一怒也能血溅五步的道理!”说话间,顾千帆手中使力,让匕首彻底贴上皇后之颈,“臣并非想要圣人再插手鼓院事务,只是想请您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给赵盼儿一个公平审判的机会。之后此案无论输赢,我和她二人都绝无怨言。”

    冰冷的刀尖抵在皇后的细颈之上,皇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可面上始终波澜不惊。她凝眉不语,凭她识人的能力,她知道无论是杀人还是无怨言,顾千帆都会说到做到。最终,她淡淡开口:“成交。”

    顾千帆收回匕首,临走前,他突然驻足开口道:“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欧阳旭所献的《夜宴图》其实是真的,但盼儿却设法让官家相信那幅画实属伪造,这才帮您逃脱了弥天大祸。”

    “什么?”在外人面前,皇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一次,她明显震惊了。

    顾千帆继续说道:“事后我曾问她,为何与圣人你素不相识,却要甘冒奇险相助?她这样回答臣,她说因为她也曾在贱籍,她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更明白这一切不是您的错。”

    皇后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件事情。

    顾千帆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便凝视着她,用上了最后一击攻心:“您之所以想要大理寺严审齐牧,是为了要让他为了之前的恶行付出代价,为了此后朝中不再敢有人轻视您、污蔑您;盼儿之所以一定要告欧阳旭,也是如此。现在,您还觉得她不可理喻吗?”

    言毕,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轮明月渐渐浮出黑云之外,皇后举目望去,凝视良久,直至月落日升。

    顾千帆回到府中时,赵盼儿虽然在扎针后退了烧,可仍旧未曾苏醒。

    宋引章在一旁垂泪道:“这一次扎了针也没醒,怎么办啊?”

    顾千帆握紧了赵盼儿的手,心中痛惜不已,但依然坚定地说:“再等等,她一定会没事的。”

    孙三娘抹了抹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欲离开房门,却见葛招娣带着高慧的婢女春桃匆匆而来。

    春桃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太宗赐给高家先祖的疗伤灵药,逐淤通血最是有效。”

    顾千帆并不相信高家,直接问道:“让你送药来的,是高小娘子,还是高观察?”

    春桃得了高鹄的指示——若是顾千帆问起,她就照实答:“是主人。主人说,他别无他意,唯独钦佩赵娘子的勇气,当日如是,现在也是如是。”

    顾千帆沉默良久,接过孙三娘手中的药:“替我多谢高观察。”

    孙三娘朝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矮身一礼,随着葛招娣退了出去。

    孙顾千帆捏开丸药,以唇渡药,助赵盼儿服下——若是这药是高妃别有用心送来,中有剧毒,他也可与盼儿生死与共。

    用舌尖轻轻顶了药丸入喉后,他轻声说:“盼儿,你一定要醒来。别辜负我,更别辜负大家。”

    接着,他又以唇渡水,不料过程中,赵盼儿却突然呛咳不止,接着,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宋引章和孙三娘见状,惊喜万分,顾千帆眼中虽有喜色闪过,可看着赵盼儿毫无血色的面庞,脸上再度写满心疼。

    三日后。

    鼓院堂外挤满了想要听审的百姓,由于上次的事闹得太大,朝廷为了公平,特意换了一位院判来审案,还特许全城百姓都可听审。堂内挤不下的百姓,摩肩接踵地一直排到了院外。

    皇宫之内,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站在绮窗之前,仰头望着被宫墙截短的天际。窗外,小宫女和小内侍在外面蹴鞠玩,他们年纪幼小,颇有两小无猜之感。

    皇后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皇帝和顾千帆之语。“婉婉,朕心痛的是,朕拿真心待你,你却以假言哄瞒朕!”“因为她也曾在贱籍,她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更明白这一切不是您的错!”

    她猛然站了起来:“快去通传,吾要去见官家!马上!”

    鼓院堂内,上次主审的判官已被受旨意亲审的院判代替,他看着形容苍白、被顾千帆搀扶而来、几乎站立不稳的赵盼儿,心中暗叹不已,“赵氏,你仍要告欧阳旭?”

    赵盼儿向身边看去,今日宋引章不知往何处去了,陪她上堂只有孙三娘、杜长风、顾千帆与池衙内。

    赵盼儿的目光又移向顾千帆,在顾千帆鼓励的目光下,她坚决回道:“妾身无悔。”

    负责行刑的衙役难掩对赵盼儿的尊敬,他们对视一眼后,在一众水火棍中挑了两根最短最细的,彼此都决定呆会儿要尽量轻着来。赵盼儿在孙三娘的婆娑泪眼的注视中,视死如归地慢慢伏在刑床上。

    “啪”的一声,签筹落地。

    就在衙役即将挥板的那一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有旨意!官家口谕,为贺皇后千秋,自今日始,女子杖刑以下,可以钱赎。钦此!”

    “官家万岁万万岁!圣人千岁千千岁!”的声音此起彼伏,孙三娘惊愕地看了看身边拜倒的人群,一时没回过神来:“我没听懂,是不是盼儿不用挨板子了?”

    杜长风笑着点头。

    “肃静!”院判重新回座,一拍惊堂木,“赵氏,你可钱有三十贯?”

    堂上众人纷纷答道:“有!”

    可说完,他们才想到,谁会随身带着三十贯的钱?

    顾千帆来不及多想,便冲到了堂下,对着鼓院之外的陈廉和葛招娣叫道:“陈廉,快去找钱,三十贯!”

    池衙内不甘人后:“何四吕五,快去拿钱!”

    陈廉和葛招娣一听这话,赶紧翻找起来,可就算何四解下了自己的金腰带,葛招娣摸出了自己银钗子,加一起也凑不够三十贯,陈廉急得一跺脚,准备飞跑回家取钱。

    “等等!”一直在鼓院外观审教坊司的素娘追了上来,她把一贯钱和一些金饰塞进葛招娣的篮子,“这是我们几位姐妹一起凑的,可以请赵娘子用这些钱赎刑吗?我们都想像她一样,让负心人受到惩罚!”

    浊石先生和袁屯田也走了过来,各自将几串钱放入篮子里,拱手道:“略表心意。”

    不远处几个书生和京华书院的那帮少年互相推搡着,最后那个曾经在永安楼质疑过赵盼儿的书生将一个钱袋丢进了篮子:“就当是以前你请我们喝酒的酒钱!”

    孙理和胡彦推搡着补充道:“还有果子钱!”

    越来越多的百姓也挤过来,有的一文,有的两文,葛招娣的篮子渐渐沉重不堪,最后甚至远远超过了三十贯。

    “替我跟赵娘子说声对不起,我不该胡乱议论她的出身,她一点也不低贱,她是个胆色过人的女英雄!”

    “对!她是个女英雄!”在场众人一一附和。

    葛招娣含泪一一谢过众人。她急奔向鼓院门口的衙役:“劳烦您看看,应该够了!”

    钱已凑齐,院判当即宣布可以以钱赎杖。直到顾千帆扶下赵盼儿,一直处在震惊中的赵盼儿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真的不用挨板子!

    惊喜的赵盼儿用力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她告诉自己,第一关已然闯过,下一关,一定不能泄气!

    庭审重开。衙役们再度敲响了水火棍。被传唤而来的欧阳旭已经站在了堂下,他怨毒地盯着赵盼儿,低声问身边的胥吏:“圣人这次一定还有别的安排,不会让赵氏得逞的,对不对?”

    见那胥吏点头,欧阳旭心中大安,他看向堂上,发现院判座位后面多了一扇屏风,但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院判依照流程问道:“欧阳旭,赵氏状纸你可看过?有何辩驳?”

    欧阳旭大言不惭地高声应答:“院尊明鉴,状纸所述,皆属妄言!赵氏之前曾为官伎,虽已从良,却仍与乐籍之中人姐妹相称,与勾栏倡女无异。下官身为士子,不过与她偶然相识,却绝不可能与之有婚姻之约!”

    一时间,堂下又安静下来。

    院判又问:“赵氏,你说与欧阳旭有婚姻之约,可有凭据?”

    赵盼儿看向身后的孙三娘:“妾身左邻孙氏宋氏,皆可为证。”

    “孙宋两人合伙与赵氏经营酒楼,三人常有钱货往来,岂能为证?”说这话时,欧阳旭丝毫不掩饰他对商女乐户之流的鄙夷。

    杜长风对欧阳旭的行为不齿极了,后悔自己曾经把他当成朋友,他上前一步:“下官今科进士杜长风,也愿为证!欧阳旭曾请托下官劝告赵氏放弃婚约,改为其妾。”

    “你作了孙氏的相好,自然是向着她说话了!”欧阳旭反驳后,又在胥吏的暗示下说,“院尊,自古婚约,媒证聘财,缺一不可。赵盼儿拿不出婚书聘礼,串通几个男女,便想诬告下官,实在恶毒之极!”

    他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赵盼儿若要以当年定情的同心佩为证,他也会出示早就事先备好多的多枚同心佩,象高慧肚兜那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证实,那些同心佩不过只是市面上常见之物。

    欧阳旭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院判看向赵盼儿:“赵氏,你有无聘财婚书?”

    殊不知深谙欧阳旭无耻程度的赵盼儿并未拿出同心佩,反是向院判呈上一纸:“婚书已被欧阳旭所毁。但妾身尚有一物为证。这上面,写有欧阳旭的三代籍贯和生辰八字。院尊,欧阳旭若未与妾身有过婚姻之约,妾身如何能得知他的生辰八字和三代籍贯?这些秘辛,只消与官告院档籍相核,便知真假。”

    欧阳旭顿时如遇雷击,纵有一张巧舌,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了。

    赵盼儿讽刺道:“欧阳旭,你口口声声与我并不相熟,莫非你多情如斯,就连令堂的闺名也能随意告知给陌生女子吗?”

    赵盼儿的话使听审的衙役忍俊不禁,而屏风之内,便服的官家也难掩笑意,向身侧的皇后竖起了拇指。

    那细碎的笑意传出顾千帆已然好了九成的耳中,他心念一动,震惊地看向屏风。

    院判心中此时已经有了计较,但还是循例追问:“欧阳旭,你可还有辩词?”

    欧阳旭极速思考,最终深深一礼:“下官、下官或许在醉时与此女确有游戏婚姻之语,下官有错,甘愿赔礼,但依律,男家自悔者,不坐。”

    在一片哗然声中,欧阳旭匆匆向赵盼儿拜了一礼:“请赵娘子宽恕。”

    赵盼儿轻蔑地避过欧阳旭的那一礼:“这种敷衍之礼,我恕不接受!而且,麻烦欧阳通判看清状纸,我要告的不仅仅是你毁婚不娶,还有你中伤骗诈的恶行!”

    孙三娘出列道:“不错,妾身为贺赵氏订婚,曾送她祖传唐砚一具,砚上有‘公子王孙自可留’七字,砚的后面有孙字印记。但欧阳旭毁婚之后,却拿走此砚,拒不交还,我们姐妹上门讨还,他却雇了打手想将我们赶出东京!”

    何四也出了列,既尴尬又自豪地说:“草民就是他当日雇佣的打手。”

    “他们撒谎!”欧阳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仍然无力地辩驳着。

    “欧阳旭离京前,曾让家仆将家财交当铺处置。此砚也在其中,还有当票为据!”池衙内将早已备好的当票和砚台交给衙役,也算是欧阳旭做尽坏事、合该倒霉,德叔找的那当铺的老板正是池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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