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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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听一老一小对话,醒来后一直昏沉的脑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觉跟到大门口,听到烦人的车声才折返。多可爱的一老一小,都是那么懂得体恤家人。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都已经会想到不打扰妈妈。这都是长辈教育得好,长辈带了个好头。瞧那外婆,虽然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那么平和地跟孩子讲理,而且一点都没忘记为睡觉的妈妈在孩子面前挣分。这肯定是个和睦美满的家庭。
家教,是一脉相承的啊,上面带了好头,小辈自会潜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车库门口停着的车子,忽然没来由地心惊。不,不,绝不是因为看到熟悉的场景。她只是想到了一脉相承。即使苏大强不是她的父亲,可她的母亲不会变,她从哪儿蹦出来,这路径绝不可能错误。她的外婆,她的妈,还有她,是不是也一脉相承?
想到外婆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断送女儿的幸福,不惜下跪来逼迫女儿,妈竟然不以为非,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以致生出她这样的孽种,事后为了儿子理所当然地挤压女儿的生存空间,还有她,因为她的仇恨,苏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迟。这算不算是三个女人的恶毒秉性一脉相承?三个女人都咬牙切齿地为别人活着。想到这儿,明玉不寒而栗。
如今外婆死了,妈也死了,如果她们都没死,而她如果没出息不得不挤住在家里,会不会一窝子人挤在小小空间,瞪着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残杀?
她害怕。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见佛杀佛,见鬼杀鬼,但现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浑身冰凉。她怕重蹈覆辙,走外婆和妈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们的血统,她还秉承了她们的家教。或许,她早早被妈扔进初中住宿还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过那一脉相承吗?
明玉回到屋里心烦意乱地想着,手中香烟又袅袅升起。
其实,她说她要脱离苏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苏家。她以前虽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对付妈的方案,她从来都重视苏家,不遗余力地与妈作对。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脸超然,可她从来没有忘记从小吃足的苦头,只要被激发,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态,她逃不过一脉相承的自然规律。外婆对妈无所不用其极,妈对爸和她无所不用其极,她呢?对苏明成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在妈的葬礼上,苏明成夫妇表现得稍微像人样点,她都要冷嘲热讽。
可怕!这也是灾难。必须终止。
她必须停止如此变态的代代相传。不为别人,只为她自己正常的、不阴暗的生活。外婆和妈都已经去世,明哲和苏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来结束这一切疯狂吧。够了,外婆折腾妈,妈折腾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袭着前辈的“教诲”,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当人。她得活自己的,对自己好,找对自己好的男友,然后一起对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听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阴暗必须停止,即使她还有很多仇恨没有清算,还是得停止,否则,她的一辈子都得搭进去。
生活的空间很大,到处都有海水蓝天阳光绿树,而非小小一屋子阴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互噬。结束过去,最好的办法不是以前常说的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父亲母亲,而是淡岀,虽然这很难,一肚子的话痨没处儿发,憋得难受。
彻底走出苏家,苏家的好事她不去参与,本来就没资格参与。至于坏事,和痛快淋漓地报复,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没那么大自制,可以今天说不参与,从此看见苏家人就处之泰然。她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以后慢慢忘记苏家,包括她的过去。忘记过去的最佳办法,不是将过去的每件事做个了结,那将没完没了。而是,潇洒或不潇洒地硬说一声再见,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纠缠于过去,她得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活。对,她得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气给别人看:瞧,我就是比他们争气,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这腔调怎么有点像石天冬的。
她回到家里,从电脑包找出昨天手写的对话记录,又打开保险箱取出里面苏明成的窘态记录,猫卫生间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坐在刚烧了“罪证”浴缸边沿,她给石天冬打电话,她这时很想石天冬这么个正常人在身边陪着她,她好像个阴气极重的女鬼急需阳气拉扯一把,否则无以回到人间。可电话过去,石天冬却睡得迷迷糊糊,接起来口齿都不清楚。明玉这才想到石天冬因职业关系,晚睡晚起,可她还是扔下一句话,才挂机。“我是苏明玉。你香港还没待够吗?还要待多长时间?”
石天冬稀里糊涂的什么都没说,听对方放下电话他也放,可放下稍睡会儿却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抬头起来,明玉的声音似乎还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他回想一下,品出其中的意思,一时大喜。揉揉眼睛就打电话给明玉手机,却是忙音,他等不及,翻出电邮功能,将自己回去时间详细告诉明玉,写完,又添上几个字,“很快,很快,很快。”这下,他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一晚,明成难得地没有睡好。他感觉到危机犹如乌云压城,向他铺天盖地而来。有来自生活的,来自工作的,他们都非看着他妻离子散工作无着才会罢休。他被酒精和愤怒双重控制的脑袋无比混沌,好不容易挨到天明,直到打开窗户呼吸一口清晨凉爽的风,他的脑袋才稍稍降温。
他这才反省昨晚被报警两次的行止。他错了,错就错在中了苏明玉的毒计。他不该过于情绪化,被一张传真轻易点燃怒火。他最大的错误是,他在朱丽面前扯破面皮,吓走了朱丽。
昨夜之后,他与朱丽之间还剩什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本来已经在朱丽面前抬不起头,朱丽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接触的男人哪个不比他强?他唯有靠着亲情爱情维系住朱丽,只有这一线了,可是,他昨晚却发狂自己毁了那亲情,逼得朱丽下手报警,他把朱丽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希望朱丽回来,可是,他又怕朱丽回来。每当卡上接到朱丽体贴地划过来的零用,他常生无地自容的感觉。朱丽还能忍他多久?他还能在朱丽面前瞒多久?或者说,是硬撑多久?
他已经撑得很累。
明成强打精神去冰箱里取食。这一整个冰箱的食物,眼下朱丽哪有时间来管啊,都是他从超市搬来。里面的脱脂乳酪、酸奶、果酱、全麦面包、葡萄汁,那都是朱丽的爱好,他从来都不是太有所谓。可是,一个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还怎么能让人看得起?这种事儿谁不会做,朱丽能记情吗?
他没精打采地吃早餐,简直是一口三叹。这时候,电话又响。明成简直是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一脸莫测地盯着客厅里电话机的方向。他已经竭力不想昨天苏明玉给他的那份传真,可是……犹如昨晚那么晚的,苏明玉来个午夜凶铃,今天这么早又是谁来电话?
三声铃响过,明成才迟疑地走去看显示。是个不熟悉的号码,昨天苏明玉也是用的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接,回头继续吃饭。可是,没多久,座机声歇,他的手机叫响,还是这个陌生号码。明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窝子的火又蹿了。他冷笑一声,接起电话,没想到对方是他很讨厌的舅舅。三万,会不会是问他讨那三万?他本来是答应舅舅三个月就还的,借钱的时候,他的手头还是那么的宽裕。
果然,舅舅开门见山,“明成啊,我那三万块钱你快点连本带利还我,我总算给众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学,可人家张口就是五万赞助。这事儿你们说什么都得帮我,除了你那里的三万,你再帮我想办法解决一万,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门口等着。”
众邦是舅舅的儿子,当初舅舅一举得子,大家贡献出很多名字给他选择,偏他自己给儿子起了个“众邦”。他当时对他大姐说,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孙,他就是要家里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帮着他儿子的意思。当时明成嘲笑,但他记得妈当时就给了刚出生的小众邦五千块,十几年前的五千块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舅舅。
明成不知道妈妈后来又帮了众邦多少钱,他只知道,现在就是剥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万。他没好气地道:“我现在手头没钱。你另外想办法。”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条上写的就是今天还我呢。人家别的小孩都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你总不能看着众邦待家里吧。你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还我。另外一万块我找你大哥想办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缓兵之计,“我现在确实拿不出三万,下礼拜还你。这样吧,我告诉你苏明玉的电话和公司地址,你找她,你那么多外甥外甥女里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门口堵她。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
舅舅迟疑道:“你妹……你妈说她不讲情面。”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让你一早去她公司门口堵,你一定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她要钱。她堂堂大经理,回家里可以作威作福,当那么多手下的面,没不借你钱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万都着落到她头上去。你等着,我给你找地址……”
舅舅觉得有理,明玉财大气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难道一家一家一千两千地借着凑足五万?他暂时也不紧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说,时间容不得他多做考虑。
等舅舅自觉挂了电话,明成不觉松了口气,暗赞自己一举两得,轻易解决两个问题。本来,他的脑袋就是好使,还不是给周经理她们这些鸟人迫害着才无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终于露出一丝阳光。
可是,阳光没有明媚多久,舅舅的电话提醒明成想起一件事,照传真上说,妈这辈子的幸福,全数毁在这个妈娘家独子的舅舅手里。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没用弟弟的前途,妈怎么可能被迫嫁给那么没用的男人?不说别的,妈这么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辈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传真里的什么对话记录,但是他却记住了妈所有受的苦难都是因为这个舅舅。舅舅还有脸理所当然地伸着手问他要钱呢,欠了妈这么多,舅舅可曾报答过一次没有?
让舅舅找苏明玉去吧,缠死她,两个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虽然上班也没事做,可明成还是准点上班去了。他已经丢了那么多生意,他不能再丢工作。
而朱丽,他哪里还敢去找她。他不配。
明玉早知脱离苏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等电梯门打开迎面看到舅舅的时候,她心里只会吐血。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赵家三代单传的第二根独苗,从小养尊处优只差饭来张口的骄子。明玉也不知有几年没见过这个舅舅,眼前这个衬衫雪白,形容富态,人模人样就是少点灵气的中年男子,她却是一眼就认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干脆主动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哎哟,明玉,你还真在这儿上班……”
“谁跟你说的?”明玉听出有异,打断舅舅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阋墙,笑道:“早上问明成要债,他跟我说你在这里。我……”
“你问他要债怎么要到我这儿来了?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正诚事务所,这条街笔直往西走五百米,很大一块牌子。”明玉已经气不出来,这该是苏明成做得出来的事。
舅舅哪里肯走,早早来时已经看好地形,明成说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个楼层,难道细细瘦瘦的明玉真的是这儿的总经理?楼道开阔,他又拦不住明玉,而且他看着一脸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拦,只好大步跟进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明成欠了我三万,说好三个月,三分利。今天他说拿不出钱,要我来找你。我也没办法啊,众邦初中考高中分数线不到,都开学那么多天了,我才给他找到一个学校肯收他,可是赞助费要五万。五万就五万吧,你说赵家就他一根独苗,我怎么能不让他读书呢?这年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众邦要是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只能吃你们哥哥姐姐的了……”话说到这儿,舅舅看到明玉拿钥匙打开总经理室厚重的实木门,大步进去,他顿时眼睛发亮,明成说得没错,明玉肯定有钱。
明玉以极大耐心听到这儿,哭笑不得,舅舅与苏明成两个,一个啃了妈的青年时代,一个啃了妈的中老年时代,等妈一死,两人就互啃了,苏明成能耐,借钱居然借到舅舅头上去。这两人,不知最后谁啃得过谁。若把舅舅作为苏家亲戚,明玉不想认。若把舅舅作为年长者,这种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仅仅是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明玉现在要工作,没空应付他。她坐下,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抽出资料,打开抽屉钥匙,忙忙碌碌,但对舅舅的大声诉说不予理睬。
舅舅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明玉,你听着没有,众邦要读书,你一定要帮他。赵家只有这根独苗。”
明玉终于不再收拾手头东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戏似的看她舅舅。要饭一样地到处问亲戚要钱,他却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可见舅舅脑子里某根筋搭错。如果今天借钱给他,以后他认准大户,哪还有个完。她当然不给,即使取出一千元打发他走都不肯。何况,她今天已经打定主意一刀切了与苏家的任何关系。
舅舅见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声道:“明玉,我知道借钱受气,可你怎么也得说句话,给,还是不给。你妈要是在,我只跟你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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