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周律师将检察院的起诉通知书放在严谨的面前。 严谨没有拿起来,只是低头就着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送达回执上草草签了字,轻轻反推回去。周律师伸手按住,两人彼此沉默地对峙。头顶的日光灯冷冷地照下来,严谨腕间的手铐反射着亮光,触目地闪了一下。 最终严谨先开了口:“就这样了?” 周律师说:“你应该明白,这是必然结果。” 严谨干笑一声:“必然的结果,不应该是真凶落网吗?” 周律师低下头,避开他犀利的眼神,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家人正在争取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如果拿到那个,或许你能等到你想等的那一天。” 原本表情淡然的严谨一下激动起来:“谅解什么?我没有杀人,要什么谅解?周律师,我没有杀人,我不接受这种有罪辩护方式。你知道我做过军人,在我这儿,子弹命中目标叫成功,没有就是失败,不会有折中的路线。” 周律师摆摆手,示意他冷静:“开庭还有一段日子,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建议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不仅考虑自己,更要考虑你的家人。” 严谨不说话,头疼似的扶住额头,半天没有出声。 周律师开始收拾东西:“你好好想想,等我下次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严谨抬起头,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他的眉梢眼角就像是突然老了几岁:“周律师,能借我支笔吗?” “你想写什么?” “给家人交代几件事。您放心,不会有明令禁止的内容。” 周律师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纸和笔递给他。 大概好久没有用笔写字了,严谨握着签字笔,笔尖在纸上抖了半天,都没有落下去。他咬着笔头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一笔一画地写下去。 周律师侧头去看,原以为他要写给父母,没想到抬头却是“晓鸥”两个字。周律师轻轻抬抬眉毛,十分不以为然。 严谨头顶像长着眼睛,一边写一边说:“你是不知道,有些事我只能交给她,交给我们家就全白瞎了。” 拿着严谨这封信,严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叹了口气:“唉,傻得让人无话可说。” 她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了季晓鸥的手机。 季晓鸥此刻正在天津回北京的路上。她停在路边接了电话,严慎的要求让她皱起眉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方便往西边去,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或者就近找个地方见面?” 严慎却说:“是我妈想见你,我的面子你不给,老人的面子总得给吧?” 季晓鸥犹豫了一下:“好,我过去。” 季晓鸥赶到严家,严慎和保姆正用轮椅推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严谨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是恢复并不是很好,不仅失去了语言功能,而且左半边身子无法动弹。看到季晓鸥出现,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啊啊叫了几声,似乎认得她。 严慎在母亲膝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妈,你看,这就是我哥的女朋友。很漂亮是吧?家庭也很好,父母都是医生,我哥这回是认真的。您一定得尽快好起来,他们还指着您将来给他们带孩子呢!” 老太太又啊啊了几声,用能够活动的右手焦急地拍打着严慎的手背。严慎便朝季晓鸥招招手:“来!” 季晓鸥踌躇片刻,还是走过去,也蹲在轮椅前。严慎将她的手放进母亲的手心。 老太太歪着一侧颈部,眼睛看着季晓鸥,打量了半天,随即把手伸进膝盖的毛毯下面,哆哆嗦嗦地找着什么。严慎替她掀起毛毯,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红木盒子。 “是这个吗?” 严谨妈点点头。严慎打开木盒,里面露出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 “给她吗?”严慎指指季晓鸥,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严谨妈再点点头。 “这……”季晓鸥一下子慌了神。让她假装女朋友安慰一下老人没问题,可严谨妈这是拿准儿媳的待遇待她,但她和严谨之间,还什么承诺都没有呢。 她站起来往后退:“阿姨,这不合适,还是等严谨回来再说吧。” 严谨妈啊啊几声,显得很不高兴。 严慎赶紧把季晓鸥拉回来,用一种哄小孩儿的口吻柔声道:“妈,人家还是小姑娘,害臊呢。您看着,我帮您给她戴上。” 她紧紧攥着季晓鸥的手腕,暗暗使劲握了几下示意她别动。 季晓鸥只好站着,由着她把玉镯套上自己的手腕。那玉镯绿得如一湾春水,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慎拉起季晓鸥的手,展示给母亲看。严谨妈点点头,对女儿,对季晓鸥都吃力地笑了笑。虽然这个只有一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诡异,但是季晓鸥却能感觉到其中的欢欣与如释重负。 严慎朝一边的保姆使使眼色,让她马上过去吸引老太太的注意力,然后扯着季晓鸥迅速离开。 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凉棚下。季晓鸥一边走一边将玉镯撸下来,交给严慎:“你收好吧。” 严慎并没有客气,小心地接过来放回木盒,将盒盖盖上,随后讪讪地说:“这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传家宝……” 季晓鸥不客气地打断她:“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严慎的脸上有一丝恼怒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拿起石桌上的一个文件袋:“这是让你来家里的主要目的。我哥已经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的手续都办好了,这里面是所有公证材料,什么时候你有时间,周律师那边会派人跟你去趟工商所,然后,‘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恭喜!” 季晓鸥打开文件袋,将文件抽出一半看了看,又推回去收好。抬起头望着严慎,她笑了笑:“你这种态度真的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这么深的成见。你是严谨的妹妹,那就是我姐,我愿意尊重你,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接受‘三分之一’,我不是图这份财产,而是为了严谨,为了帮他保住一个对朋友对兄弟的承诺。他回来那一天,就是‘三分之一’物归原主那一天,请你放心!” 严慎挑起眉毛:“好的,希望有机会证明是我错了。”她取出一张对折的a4纸,“这是我哥刚从里面送出来的,给你的,我当然还是希望你别辜负他的信任。” 季晓鸥原本镇定的表情顿时消失了,接过那张纸时手指都在发抖,她展开对折的部分,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严谨那张牙舞爪的笔迹。 晓鸥: 废话不提,有几件事交代,务必帮我完成。 第一,之前北京看守所有个叫马林的死刑犯,请你帮我给他父子俩买块墓地,把爷爷送进养老院。 第二,替我去看看湛羽的妈妈,有什么需要一定满足她,另外阻止严慎逼她签谅解书,我不需要这样的谅解书。 第三,将来“三分之一”如果有盈余,帮我设立一个基金,帮助家庭有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能帮几个是几个。 第四,保险柜里那份遗书,如果我被执行了,把它交给我父母。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用最不合适的方式,糟践了从部队回来的这十年。那份遗书是我在部队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写的,假如那一次真的光荣了,其实是最好的结束。就让他们当作这十年,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晓鸥,回头找个正经男朋友,好好跟他过日子。不用担心我,比这更难挨的日子我都挨过。忘了我。就这样吧,再见。 严谨 季晓鸥看得手簌簌地抖,抖得那张纸哗啦哗啦响。从这些简洁的字句中,她已经看出了诀别的意思。 她把食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指间锥心的疼痛传进大脑,这才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将a4纸珍重地放进文件袋,她抬起头:“你有湛羽妈妈的地址或者联系方式?” “所有资料都在周律师那儿,包括那个小杀人犯叫什么马林的。” 季晓鸥点点头:“谢谢,再见!” 严慎却笑着说:“不用急着走嘛,还有件事儿我刚忘了告诉你。你知道吗?湛家到现在共收了社会捐款三百多万,一分钱都没落到他妈妈手里。他爸爸和你那个前男友,因为分赃不均,现在各自雇了枪手在网上对骂,你可以上网看看,甭提多热闹了。” 季晓鸥看着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严慎说:“回答你的问题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成见吗?这不是成见,这是事实。” 季晓鸥冷笑一声:“我必须纠正你,这不是事实,这是你戴了有色眼镜以后的严重偏执。” 说完,她就扭头逃一样地离开,走出好远还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假如不是为了严谨,她完全没有必要,也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样的羞辱。 从周律师那儿得到湛羽母亲李美琴的地址,季晓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她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处位于南城的平房,大杂院里大概住着七八户人家。院子中间横空拉着几根铁丝,搭满了衣服和被子,她得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下面穿过去,才能到达正房的走廊。院子里的环境,虽然杂物甚多,所幸还算干净。 李美琴住在东边一间厢房里,季晓鸥站在门口,举起手犹豫了很久,才终于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门里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是轮椅在青砖地上滚过的声音。门开了,季晓鸥见到的,是一个前额鬓角头发雪白的李美琴。 李美琴仰着头,眼神是落在来人的身上,可是季晓鸥感觉到她并没有认出自己,因为她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波动。假如她认出了自己,不会如此平静。林海鹏既然在这个家里出没过,以他的脾气,不会不把季晓鸥和严谨的关系告诉给这家人。 季晓鸥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明白了原因。李美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 “阿姨。”她怯怯地出了声,“我是季晓鸥。” 她预备着李美琴发怒,让她滚出去,可是李美琴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挪动轮椅往屋子里走:“进来吧,外面风大。” 季晓鸥跟进去。她没敢往椅子上坐,只敢离李美琴远远地站着,打量着这房间里简陋的一切。房间里家具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几把椅子,靠窗还有一张半旧的书桌,上面放着锅碗瓢盆。房间虽然局促,但是通风和日照都比原来的房子好,四壁刷得雪白,还能闻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一张镶有黑纱的湛羽遗照挂在五斗橱的上面,橱柜上除了供着香炉和两盘水果,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裹。从尺寸上目测,应该是一个骨灰盒。 季晓鸥仰头看着照片,清秀的少年亦安静地望着她,那些细节渐渐模糊的回忆,在这一刻都翻涌而来。她放下手袋,走到五斗橱前,点起一炷香插进香炉,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 当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美琴挪到了床边,费力地歪着身子,在床褥下面四处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季晓鸥走过去:“阿姨,你找什么我帮你好吗?” 李美琴坐直身体,朝她招招手:“小季,你过来。” 季晓鸥走近两步,在她面前蹲下,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阿姨,我在这儿。” 李美琴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将一张硬硬的卡片放在她手心里:“这张卡你拿走吧。” 季晓鸥低下头,自己手里放着的,竟是一张银行借记卡。 “这……这是什么?” “卡里有十八万,是上次住院,你们拿过来的,拿走吧,我不需要。” “可是,这钱是给你做手术用的。” 李美琴脸上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那时候我拼命想活下去,是为了小羽。小羽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不需要钱,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为了钱,小羽也不会走上那条路。拿走吧!小季,以后你也别再来了。” “阿姨……” “小季,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是看见你,我就想起那个凶手。这张卡我怕丢了,怕被小羽爸爸找到,所以藏在褥子下面,每天晚上,它都像块烙铁一样,烧得我睡不着。一想起这些钱是害了小羽那个畜生给的,我就恨不能把它剪得粉碎。走吧,小季,带着这张卡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阿姨你听我说,这里面绝对有误会。严谨不会害小羽,他不是坏人,他干不出那种事……” “我的眼睛虽然快要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李美琴打断她的话,“我要等着,我要睁着眼睛,亲眼看着凶手被执行死刑。”她的眼睛缺乏神采,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她的声调并不高,语速也很慢,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每一个字都似附着刻骨的仇恨。 那张银行卡被季晓鸥紧紧攥在手心里,四边像刀刃一样,简直要切进皮肉。她慢慢站起身,点点头:“好,找到真凶以前,我不会再来。” 那天的天气很好,室外春阳和煦,花木葱茏。季晓鸥坐进驾驶座,却觉得周身寒冷,手指冰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关节指甲全泛了白。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才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找到may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may姐,麻烦你帮我演场戏好吗?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适合扮演白富美,请你帮我定时给她捐助一笔钱。” may安静地听她说完原委,然后说:“可以,这场戏我可以帮你演,但是她如今了无生趣,你确认她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捐赠和资助吗?”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