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季晓鸥做完笔录,因为还有现场指认的工作尚未完成,她还得和警察回一趟美容店。负责送她回去的年轻警察,忙了一夜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趁着这难得的空档,赶紧塞几口早餐垫垫肚子,兼去卫生间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季晓鸥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警察带她走。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此刻已是早晨七点多,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偶然有运动鞋或皮鞋从眼前匆匆经过,毫无流连之意。但是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却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了。 “晓鸥。”有人这么叫她。 季晓鸥反应仿佛慢了半拍,半天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慢慢抬起头,眼前站着的,居然是林海鹏,他正半弯着腰,侧着头去找她的眼睛。 季晓鸥往后瑟缩一下,像是没有认出他来。 “晓鸥。”他在季晓鸥面前蹲下来。 季晓鸥怕冷似的一哆嗦,因为在他的瞳孔中,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在衣着整齐的林海鹏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狼狈而失败。寒冷的清晨,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领口露出干净的白衬衣领子和深灰色的领带,头发用摩丝打理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挺括得仿佛刚从人民大会堂里走出来。 “晓鸥,你怎么啦?”林海鹏又往前凑了一点儿。 “你怎么在这儿?”季晓鸥的眼珠终于活络起来,她抬起手拢拢头发,语气出奇地冷淡。 “我?我一直都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见到你没事我才放心。” “你、一、直、都、在、这、里?”季晓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重复一遍,像得了失语症的病人,但脑子却转得像风车一样。一个念头隐隐从心底深处浮了上来,如浓雾中嶙峋的礁石,在太阳的照耀下渐渐现出狰狞的轮廓。 她缓缓地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在心里问着自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一个在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像一个肥皂泡一样,啪一声爆了,泡沫落尽之后,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真相。她“忽”一下站起来,双眼的瞳孔瞬间收缩,仿佛变成两枚又硬又尖的钉子,直直逼视着林海鹏,她问了一个几乎让她崩溃的问题:“是你报的警?是不是?” 林海鹏完全被她脸上的凶光吓住了,退后一步,他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是为你好……” 未等他说完,季晓鸥疯了一样抬起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嘴巴。在一声突兀的脆响之后,她语无伦次地怒骂:“你这个杂碎!”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打得她整个右手掌都向后拗了过去,疼得半天复不了原位。浑身哆嗦着站在原地,她一点儿不在乎自己的失态与狂暴。想起严谨被抓走的那个场面,她恨死了眼前这个人,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若不是他,严谨完全可以从容自首,不必为了保护她而假装反抗被打成血葫芦一样,更别提回到看守所会因此多吃多少苦头了。若不打出这一掌,她只怕自己会被愤怒的心火烧成灰烬。 林海鹏完全没有防备,捂着半边脸,他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疼痛弄昏了头,一时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季晓鸥:“你……你……” 季晓鸥再次扑过去,这一次她抬起脚狠狠踹上去,一边踹一边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说:“你个人渣,为什么我早没有认清你?” 林海鹏急往后退:“你疯了吗?” 季晓鸥却追上去,踹得更加用力,因为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湛羽之父”那个微博的文字,让她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两年前她曾数次替林海鹏誊抄过讲话稿,那些遣词用字的习惯她早已熟知在心。只不过每次心中冒出这个念头,都被她下意识地强压下去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渣。 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一边踹一边嚷:“湛羽爸爸那个微博,是你帮他开的是不是?网上那个叫“正义使者”的,也是你对不对?严谨他怎么着你了,你处心积虑要害死他?孙子,你缺德成这样,出门怎么没被雷劈死?” 林海鹏终于被她踹醒了,面对状似疯狂的季晓鸥,他一边躲一边咬着牙说:“季晓鸥,你别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你扔到垃圾箱里的那些东西,我要是给你交出去,你他妈就陪着那小子坐牢去吧!” 这会儿林海鹏已经躲到了季晓鸥打不到的地方,他以为这句话会吓住她,制止她的攻击,没想到她顺手抽出报纸架上的金属横杆,冷笑一声又逼过来:“原来你跟踪我?你个变态!你去呀,专案组的人还在呢,快去呀,能和他一块儿蹲监狱我谢谢你!” 林海鹏吓坏了,他嘴巴厉害,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尤其是一个好像已经疯掉的女人。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可身后就是落地窗,退无可退。 但是季晓鸥这一横杆却没来得及抽到林海鹏身上,因为被异声惊动的年轻警察,从卫生间蹿出来,从身后抱住她,一把夺下那根杆子,接着将她搡倒在地板上。 面对这对不知轻重的男女,警察气得脸都青了:“你俩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在这儿撒野?都骨头痒了想松松骨是不是?” 季晓鸥一跤跌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儿。 林海鹏站直身体,将一嘴的血腥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朝坐在地上的季晓鸥笑了笑,笑得冷意森森:“告诉你季晓鸥,我不会告你,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是我救了你!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他被判处死刑,看着他被执行死刑。” 季晓鸥瞪着他:“你他妈是不是人生狗养的?” 林海鹏不理她,冷笑一声走了。 警察望着季晓鸥,年轻的脸上现出一丝夹杂着疑惑的厌恶。他不明白这个刚才在讯问室里还显得楚楚动人的姑娘,为什么转眼间就变得和街头闹市的市井泼妇一般无二。 季晓鸥坐着喘息了好久,终于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地站起来,拍打干净裤子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走吧。” 自凌晨严谨被带走以后,“似水流年”美容店的前后门都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天色将亮,早起的人们看到警戒线和小区里停着的警车,才知道夜里出了大事。虽然店内所有的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但门外围观的人还是越聚越多。 市局的警车开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似水流年”门口聚集着一堆闲人。同行的女警倒是见怪不怪,叮嘱季晓鸥脱下大衣遮住头脸,两位男警在前面吆喝着开路,她领着季晓鸥下车紧走,从人群让出的小道中挤过去。 雾霾天的上午光线暗沉,即使大衣遮得严实,季晓鸥仍能看见闪光灯不停在噼啪闪烁。十几米的路,平日几步就能跨过,今天却走得如此漫长。她紧紧拽住大衣的两襟,以抵挡那暗地里突然伸出的陌生人的手,那些想揭开大衣一睹事件女主角真容的人。但她的耳边,却挡不住老街坊们的窃窃私语。 “那不是老季的孙女儿吗?老季多好一人,怎么孙女养成这样……” “听说警察进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是不是……” “那杀人犯追过她的,会不会她也是……” “这可真难说,嘘——以后出来进去都小心点儿……” 季晓鸥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几人终于挤进店门,拉下卷帘门的时候,她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中午时分,相关证据采集完毕,警戒解除,警车一辆接一辆离开,门外的人们依然不愿散去。到了晚上,“12·29大案”的杀人嫌疑犯从看守所逃出两天后重新落网的消息见诸报端,网络上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八卦和猜测,各式流言甚嚣尘上。“似水流年”的门外每天都有猎奇者在外面晃悠,甚至还有媒体的记者带着摄像机蹲守。 美容店暂时无法进行正常营业了。 季晓鸥也暂时无法抛头露面了。她在自己房间躲了三天。难得这回赵亚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更无一句刻薄话,表现得特别像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那天一切程序结束,警方通知她去接人,听完简单经过,她已被唬得灵魂出窍,紧紧搂住季晓鸥,嘴唇都在哆嗦:“我闺女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被这变态杀人犯给缠上了?晓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让你一个人在这儿住,跟你说过多少遍临街的房子不安全啊,你怎么就不听妈的话啊?” 季晓鸥只是直着眼睛,眼神的焦点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肯说。旁人都当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尚未从恐惧和震荡中恢复过来。回到家她就关上房门落了锁,任凭赵亚敏在外面如何好言相劝,她也不肯出来见人。 赵亚敏只当是闺女真的吃了身体上的亏,既然不是什么光彩事,担心人言可畏,她也不敢多言。季兆林正在国外开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为此赵亚敏专门请了三天假待在家里,就为了守住季晓鸥,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又过了两天,季晓鸥的大姨专门从山东烟台坐飞机赶到北京,老姊妹二人头碰头商量好久,最后是大姨去敲季晓鸥的房门。但她在门外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最后赵亚敏急了,从工具箱里取出把大号改锥就准备撬锁,闹得动静实在太大了,季晓鸥这才打开门走出来。 “妈,大姨,这几天让你们受累了。我没事儿,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坐在母亲和大姨面前,她神色沉静,说话有条不紊,完全不是赵亚敏想象中痛不欲生的模样。因为该哭的该恨的该面对的,过去三天她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已经梳理清楚,所以此刻显得格外镇定。“美容店,我打算暂时转让给别人去做。” “行。”赵亚敏忙不迭点头,“你休息个一年半载也好。咱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人。” “妈,店转手之前,我想跟你借点儿钱,我想买辆车。” “你又不打算上班了,买车干什么?” “因为我受人之托,管理一家天津的饭店,必须有辆车。” 赵亚敏睁大了眼睛:“饭店?你做得了饭店吗?谁这么胆儿大敢把一家饭店交给你?” 季晓鸥微微垂下眼帘,不肯正视赵亚敏:“朋友。” “什么朋友?”兴许是察觉了某些不详的气息,赵亚敏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 季晓鸥咬着嘴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母亲:“妈,我跟你说实话,这饭店……是严谨的。” 赵亚敏却呆了一下:“严谨?严谨是谁?” 大姨咳嗽一声,碰碰赵亚敏的胳膊肘,然后朝一边的报纸努努嘴。 赵亚敏顿时反应过来,只觉得脑子里像点了个炮仗,一下子炸开来了。她站起来指着季晓鸥,手指哆嗦得对不准目标:“什么?那个杀人犯?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管理餐厅?” “妈,”面对暴怒的母亲,季晓鸥显得十分平静,轻轻地将她的手指按下去,“法院未宣判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不是杀人犯!” “我不管什么法院不法院!”赵亚敏拍着桌子嚷,“反正就是不行。杀人犯,还是个变态……你疯了你!” “我没疯。我在这儿跟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妈,再跟您说一遍,他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变态,请注意您的措辞。” 赵亚敏简直恨不能跳起来扇女儿一嘴巴:“你说什么?你跟我说话什么态度?” 大姨赶紧拦住她:“亚敏你冷静!”又转头对季晓鸥说,“晓鸥,你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名声最重要。咱得理智点儿,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大姨,我很理智。我绝不相信他杀过人。这家店对他很重要,我一定要帮着他,把餐厅维持到他从里面出来。” “他要是出不来呢?晓鸥,你之前跟他什么关系?” “男朋友。” 赵亚敏又拍桌子:“听听,大姐,你听听,男朋友!她就敢把我们一直瞒得密不透风。说,你们到什么程度了?你跟他发生过关系没有?季晓鸥你猪油蒙了心吧,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杀人犯,就你相信他?他要是被枪毙了你怎么办?你这辈子就被毁了你知不知道啊?” 季晓鸥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坚定,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妈,这事我做定了。您要是能接受,我每天还回家来。您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搬出去住。”说到这里,她从脚边拿起一个双肩背包,“现在我要去天津一趟,明天才能回来。您好好想想,回来我听候您发落。” 赵亚敏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不用想,今儿你只要敢踏出这门一步,我就没有你这闺女!” 季晓鸥拎起背包,对大姨笑了笑:“大姨,麻烦您照顾我妈,别让她太生气了。” 大姨上前想拦住她:“晓鸥啊,有话好商量,别跟你妈赌气。” 赵亚敏大声嚷道:“别拦她,让她走!” 季晓鸥打开家门,背对着她妈叹了口气:“妈,我的确不孝,要不,您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女儿吧。” 防盗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似乎要将她的现在和过去完全隔离开来。她的脚步尽量想保持轻盈,可是对亲情的愧疚与无奈,却像绑在腿上的沙袋,让她走得迟滞而缓慢。 出了电梯,她仰起头寻找自己家的窗户。窗户关着,能看到半幅熟悉的窗帘。她在刺目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道了声歉:妈妈,对不起! 季晓鸥回“似水流年”取自己的身份证。取出钥匙开门时,她看见身后好几个小区内的老住户,都是被她从小叫着“爷爷”“奶奶”,看着她长大的。他们远远地指着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她回过头打招呼,他们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不约而同地走开了,仿佛她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 季晓鸥拿着钥匙呆站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苦笑一下。她不怪这些老邻居。假如双方位置对调一下,恐怕她的反应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到出发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她必须还得找严谨的父母写一份委托书,拿着委托书去“三分之一”才有实际意义。否则只凭她红口白牙一句话,店经理怎么可能相信她? 站在路边的法桐树下,她给严慎打了个电话。 手机接通之前,她有些忐忑。因为严谨被捕以后,所有的新闻通稿都是同样的说辞:严谨逃出看守所以后劫持了人质,幸亏特警英勇无畏,成功逮捕人犯,并安全解救了人质。她怕严谨一家误会她在其中的角色。但严慎接起电话时并无异样,风格如初,还是没有一句废话,听她说完缘由,只讲了一句话:“把你的地址发我手机上,等我接你。” 严慎来得很快,车停在路边,她推开车门,对季晓鸥一摆下巴:“上车。”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