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相-《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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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三楼有扇窗户半开着,有灯光透出,而且隐隐传来钢琴的伴奏声,和着赞美诗的声音:“生病的人会不会拒绝健康?忧伤的人会不会拒绝安慰?孤单的人会不会拒绝同伴?迷失的人会不会拒绝方向?寒冷的人会不会拒绝温暖……”

    她踮着脚仰起脸,想听得更真切些,但那声音却似突然消失了。当她转身要离开,歌声又飘了过来:“绝望的人会不会拒绝希望?漂流的人会不会拒绝家乡?朋友你为什么拒绝?朋友你为什么拒绝?……”

    这一瞬间,市井的喧嚣烟消云散,车辆的噪声急剧滑落,周围一切妨碍音乐的声响仿佛一下子退却了。圆润的歌声仿佛天堂落下的泪珠,湿润了她那颗被初春凛冽的寒风吹得皱巴巴的心脏。她的脚自发开始行动,领着她沿楼梯走上三楼。

    三楼正对着楼梯的那个房间,大门虚掩着,歌声就是从这个房间传出来的。

    季晓鸥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这是一个教室模样的房间,讲台边有架简易钢琴,站在台上的唱诗班,都是穿着白色圣袍的年轻女孩子,以清丽的声音唱着一首极其熟悉的赞美诗: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

    坐在他的荫下,

    尝他果子的滋味,

    觉得甘甜。

    她凝神倾听着那些年轻声音的细语倾诉,倾诉着她们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伴奏钢琴曼妙地洒落一串清脆的音符,在键盘的尽头,仿佛珍珠弹落在地板上。她听了很久,不知是从哪个瞬间开始,感到双眼湿润起来,周身都有些不能自已地战栗。在这种圣洁的氛围里,世界变得透明洁净,让人错觉时光能够重来,梦想能够实现,所有的情都会燃所有的爱都还在。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似有无数朵洁白的花在眼前次第开放,那种叫人心悸的纯洁和美丽,它的名字,叫作“爱情”,在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中屡屡被误读的“爱情”——那些都变成房和车的爱情。

    季晓鸥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当众流泪。然而眼泪却不听话,簌簌地滚落,顷刻间就湿了两颊。

    活动结束了,周围人渐渐走空,只有钢琴仍在轻声弹奏着慢板类的曲子。弹琴的是一个清秀的女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有一股秀韵天成的气质。季晓鸥远远地看着她,只希望琴声能再多持续一会儿,能让自己在这里再多坐几分钟。

    弹琴的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把那些轻快的钢琴曲一首一首地弹下去。不知什么时候,钢琴的调子忽然一变,从古典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季晓鸥知道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高中时流行的十大英文金曲中必有的一首,但年代久远,实在想不起名字了。

    琴声的余韵就结束在这首英文金曲里。那女人合上琴盖站起来,蓦然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明显吃了一惊。

    她径直走过来,突然看到季晓鸥脸上的泪痕,表情一下变得极其柔软:“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没有没有,我没事儿。”季晓鸥赶紧摇头:“在听你弹琴。你刚才弹的那首歌叫什么,太好听了。”

    “你喜欢这首歌?”女人笑了笑,“它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名字叫‘tonighticelebratemylove'。”

    “哦,想起来了,《今夜庆祝我的爱》。这种老歌承载了太多回忆,能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说得对,它的确会让人想起很多很多的美好往事。”女人举起手臂,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她望着季晓鸥,“你是信徒吗?”

    季晓鸥迟疑一下:“算是吧,只是还没有受洗。”

    女人微笑:“那太好了!喜欢唱诗班吗?这里收留了很多失落的灵魂,你若喜欢,也可以加入。”

    季晓鸥好奇极了,这女人笑容里似带着一丝肃穆的哀伤,像是刚从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中走出。因为女性也可在基督教会中担任管理和传教的职务,所以她问:“你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吗?”

    女人摇头:“不是,我和你一样,都是未受过洗礼的平信徒。”

    “你没有受洗?为什么不受洗呢?”长得这么圣母范儿,却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季晓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女人脸上又现出那种宗教题材画中特有的微笑:“因为我知道我追随主耶稣的动机并不纯粹,只是因为很久以前我爱上一个人,却因为迟疑和不信任,最终失去了他。在他离开以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瑰宝。我愿意重生得救,只为有朝一日能在天上重新见到他。”

    季晓鸥哆嗦了一下,怀疑眼前这女人是不是从异次元平行世界穿越过来的,怎么所有的台词听上去都不像现实社会的正常对话呢?幸亏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烟灰色修身羊毛连衣裙,既没有赤脚穿着球鞋,也没有穿着白棉布裙子,更没有海藻般的长发,没有这些典型的小清新特征,季晓鸥认为还是可以彼此多聊两句的。

    于是季晓鸥问道:“假如你能再见到他,你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怀疑,完全信任他呢?”

    她回答:“你相信神的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吗?如果你相信,就将一切怀疑恐惧和压力都交给神,神自会把答案放在你的心里,你只需追随你的心,无须想太多的过去和未来。不要恐惧扫过你生命的暴风雨,那不过是神的试炼。很多时候,他让我们等候,仅仅是要操练我们的忍耐。即使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了,上帝仍会给你力量让你站起来。”

    几句话听得季晓鸥心头剧烈震荡,纠结多日的问题,竟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里听到简捷可行的答案。按住怦怦作响的心口,她怀疑地问:“你是谁?约翰?路加?还是保罗?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点化我的吗?”

    女人被逗得笑起来。这一笑,季晓鸥才能看到她眼角一两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多少也应该有三十岁了。

    她说:“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不过我只是个凡人,我姓赵,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ay。”

    那天晚上,季晓鸥的祈祷词里,多了这么一段:“神啊,从今往后,我必不再向你述说我的软弱和痛苦,请将勇气和力量放置于我的内心,哪里有伤害,我传达宽恕;哪里有忧愁,我带去喜悦;哪里有幽暗,我带去光明;哪里有疑惑,我播下信心;哪里有绝境,我带去希望。”

    她终于积聚起足够的勇气去见李美琴。除了看看李美琴的近况,起码也能问问那个微博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她被自己脑子里那个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的灵感折磨得心烦意乱。

    就近出了地铁站,季晓鸥没有选择公交,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快到目的地时,出租车在最后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季晓鸥无意中抬起头,朝原来那栋楼房的方向瞄了一眼,仿佛晴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她蓦然惊呆了。

    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一片瓦砾。那栋陈旧的楼房已经消失。

    季晓鸥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望着那片瓦砾场,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想起掏出手机拨湛羽家的电话,然而手机话筒里传出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您核对后再拨”。

    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很久,西北风透过羽绒服长驱直入,冰冷一点点渗透她的身体。季晓鸥终于意识到,她长达一个多月的恐惧和退缩,最终让她和李美琴失去了联系。这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那么严谨呢?她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化解她这段日子所有的惊惧与伤心?才能让她想起严谨时,心口不再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石喘不上气?

    严谨的律师于半个月后第二次申请会见,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见到严谨。

    因为那天恰好是刚满十八岁的马林二审判决下来的日子。二审维持原判:死刑,立即执行。从接到判决书那时候起,马林的情绪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在监室里像疯了一样,将脑袋和身体一次次撞向水泥墙面,撞得满头鲜血。为安全起见,警察只好给他上了重铐脚镣,关进一间单独的监室。

    这间监室的内壁都包着柔软的材料,没有任何家具,就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残。如果没有意外,高院死刑复核下来之前,他剩余的日子就要在这间屋里度过了。但他进了监室,却没有变得安静,反而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满地打滚,嘶声长叫,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年轻力壮的警察都无法近身。

    王管教知道马林比较听严谨的话,便把严谨从监室里叫出来,让严谨好歹去安抚一下。如果马林在死刑前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季度的奖金黄了还是小事,别影响他下个月就能拿到的科长任命是大事。

    说起来这段日子王管教对严谨一直很关照,严谨倒是愿意帮这个忙。但对马林,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自从他给了马林一个睡觉的位置之后,这少年便自作主张黏上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每天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我从小总被人欺负。”马林这么说,“别的小孩儿吃了亏,还能回家找他爸,我爸为了那个贱女人,一根麻绳儿把自己吊死了,连我都不要了。我一直都盼着有个能罩住我的哥哥。”

    严谨被他一厢情愿的纠缠烦得够呛。马林年纪虽然小,但在严谨心里也跟其他那些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严谨听他公开描述过利刃刺进人体时沉闷的钝响,以及刀从肉体上拔出时飞溅的热血,而刀下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因为马林每次提起爷爷时那点儿温情的流露,让严谨嘴里骂得虽狠,实际上却容忍了他对自己那些亲热的举动。

    面对王管教,严谨不禁面露难色:“这真不好办王管教,明摆着他是怕死,我能怎么劝他?跟他说头掉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王管教说:“少废话,我知道你有办法。”

    离关押马林的监室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严谨便听见里面镣铐撞击的声响,急促而零乱。从探视孔看进去,里面没有灯光,但借着室外的光线,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冲撞着墙壁。

    严谨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嘴对着探视孔,冲里面喊了一句:“马林,你爷爷来看你了。”

    监室里水陆道场一样的声音蓦然静止下来。

    严谨便对随行的警察说:“麻烦您把门打开。”

    见警察犹豫,严谨又说:“放心,不会出事。”

    门打开了,严谨迈进去,随着铁门在身后关闭,眼前变得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耳朵辨别声源。镣铐和衣服窸窣的声响,指示着马林的方位。他随着转过去:“是我,严谨。”

    “不是说我爷爷来了吗?你骗我!”

    丁零当啷的声音似乎在慢慢接近他,隐约携带着怒气。严谨站着没动,平静地说下去:“马林,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爷爷。我答应你,有我出去的一天,就把你爷爷当我亲爷爷一样奉养。”

    他面对的方向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身体挪动的声音重新传过来:“你不是又在蒙我吧?”

    “李国建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吧?我在道上混这么多年。放屁都得在地上崩个坑,说过的话更不会咽回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马林吸了吸鼻子:“别告诉爷爷我被政府枪毙了。跟他说,我去外地赚钱了。”

    “好,我每个月按时给他汇钱,就说是你的工资。”

    “我爸的骨灰盒,还存放在殡仪馆。钥匙牌就在我爷爷床褥下面压着。你能帮我找一地儿埋了吗?我怕以后没人交钱,他们把我爸的骨灰扔了。”

    “行,回头我找块地儿,把你和你爸埋一块儿。”

    马林又不作声了,过一会儿镣铐叮当作响,伴随着窸窣的声音,黑暗的监室里连续爆出一溜儿火花,那是羊毛与化纤摩擦引起的静电。

    “哥,这件羊绒衫还你吧,我用不着了。”

    严谨循着声音走过去,摸到一副瘦骨嶙峋的光溜溜的肩膀。在伸出手臂之前,他犹豫片刻,想到前边是个丧失人性的小杀人犯,心里顿时别扭起来,但最后他还是飞快地抱了对方一下:“留着上路穿吧,兄弟。别害怕,谁都有这么一天。这辈子生得不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

    他松开手臂,转身朝门口摸过去。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之后,眼前已隐约有点儿光亮,足够让他看到大门边缘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才在门上拍了两下,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察开锁,马林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李国建知道他大哥躲在哪儿。”

    严谨的手指一下僵住:“你说什么?”

    马林说:“他和别人聊天,我偷听到的。他说他不敢告诉你。”

    “你还听到什么?”

    “他说你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哥,他说的是假的吧?你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出去的对吧?你刚才答应我的,都是真的对吧?”

    严谨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答他:“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办到。”然后拉开门走出去了。

    严谨回去向王管教复命,这才知道正好错过了律师的会见。虽然内心焦急而遗憾,却着实无奈,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好在此刻这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马林刚才那句话像只大马蜂一直在他脑子里嗡嗡回响。

    趁着上午放风时间,他带人把李国建堵在一个监视器监测不到的死角。时隔两月,原来跟着李国建混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了严谨的死忠粉丝,七八个人把李国建团团围住。

    李国建并不是个硬骨头,严谨几拳落下,他便吐了实话:“大哥以前交代过,一旦他躲起来了,有急事时就去通州的别墅找他。这套别墅是用他最宠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买的。平时他们都住市区,很少去那儿住。”

    严谨一把将他推到墙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问:“刘伟呢?”

    “我不知道!谨哥,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我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李国建的为人比刘伟老实多了,从他眼睛里真实的恐惧就能看出来。严谨松开他,喝了一声:“滚!”

    李国建却没有马上滚,而是用哀求的语调对严谨说:“谨哥,你要是见到大哥,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小命儿难保!”

    严谨说:“如果真找到他们俩,我会替你保住你这条命的。”

    这意外得来的地址令严谨十分激动。他焦急地盼望能尽快和律师见面,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假如真能找到刘伟,他的不白之冤就可以洗脱了。

    但是他没有等来律师的会见申请,等来的是专案组的提审。

    两个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接触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犯罪违法嫌疑犯,严谨惊觉自己的气质也变得越来越猥琐,再次见到赵庭辉,看到他透过笔挺的警服散发出的浩然正气,反而有种异样的亲切。

    发现赵庭辉的肩章由一杠三花变成了两杠一花,他笑起来:“哟,赵警官,升官儿了啊,恭喜恭喜!”

    赵庭辉还是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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