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力量-《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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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不行,我不能露面。”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厉英良不敢睡。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绝对的寂静,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他怕极了,他以头抢地,嘶声长嚎,房间如此的封闭,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憋得死去活来,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着沈之恒再来,等得死去活来,像是在火狱里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他单是期盼着他来,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他只要他来。
后来,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排水孔。
那个时候,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盯了许久,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墙皮已经酥了。
他开始去抠墙皮,十指齐上,又抠又挖。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他痴痴的继续抠挖,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觉疼。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被他挖了通,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朽了的木板。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啪”的一声,木板倒下,没有阳光透进来,也没有凉风吹进来,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
这个时候,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将洞口扩大了些许,他开始钻,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血肉刮在了砖茬上,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
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格局类似他的囚室,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
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
他出了门,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爬着梯子上了去,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空仓库大门紧锁,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这就拦不住他了。
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先前恐慌,现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详细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踪,日本人那样多疑,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尽可以实话实说,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见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
金静雪不会出卖他。他讨厌她,他也相信她。
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着僻静小路,走到了金公馆。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潜入卧室。
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再然后,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
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凌晨时分,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了?哪里疼了吗?”
厉英良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顾不上疼,他是刚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发现他逃了,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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