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逃脱-《如月》
第(3/3)页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日本兵怎么都不见了?难道他们这一夜没找到我们,就放弃了?”
沈之恒的耳朵隔绝了他的声音,他问天问地,始终只是自言自语。而距离他们两里地远,厉英良正在预谋着放火烧山。
厉英良穿着衬衫,被餐刀扎伤的右臂剪了袖子,胡乱缠了几层绷带。面无表情的迎着朝霞光芒,他指挥日本兵从火车上往下搬汽油桶。
他和黑木梨花搜寻了半夜,虽然没有收获,但也能够确定沈之恒应该没有逃远。昨夜的大雨下成那样,他还带着两个拖油瓶,怎么逃?就算他会飞,大雨也会把他拍下来。
昨夜是老天爷帮忙,可现在天晴了,他们找起来容易,沈之恒逃起来也容易,所以那个大海捞针式的找法就行不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大包围圈,然后放火烧林,把沈之恒逼出来。
把他逼出来,然后把他送去哈尔滨,让他死在那里。
他对沈之恒依旧存有仰慕之情,可昨夜他对沈之恒开了枪,沈之恒也对他动了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关系——就在这刀来枪往之中夭折了。接下来沈之恒一定又要找他报仇,而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而且,对横山瑛也得有个交代。
汽油桶搬下了一大半,应该够用了,火车停了一夜,为了避免造成交通堵塞,如今不得不缓缓开动,驶向前方。日本兵推倒汽油桶,让汽油汩汩流出。黑木梨花走到了厉英良身边,两人都是无话可说。
远方传来了轰隆巨响,大地随之震颤,厉英良回头望去,就见朝阳光芒之中驶出一列闪亮快车,正是超特急亚细亚号。流线型蓝色车头牵引着一长列褐色客车,以着一百公里的时速飞驰而过,厉英良目送着这一列轰轰烈烈的豪华列车,目光随着它望向了极远之处。很奇异的,他生出了一种平静而绝望的心情,仿佛送葬一般。
忽然,他抬袖子一擦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扑向了超特级亚细亚号——扑上去,然后就随着亚细亚号一起消失了。
回头望向黑木梨花,他颤声问道:“你看见了吗?”
黑木梨花变脸失色:“你也看见了?”
晨风忽然转向,一股黑烟扑向了他们,厉英良逆着黑烟望去,发现是那林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而且火借风势,席卷向铁路来了!
厉英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扑火,然后凭着两条腿,和黑木梨花跑到了最近的小火车站,想要打电话给奉天铁道总局,让总局下令拦停亚细亚号。
小火车站确实装有电话,但是线路不长,只能联系前后两处小站。厉英良到了这时,精神崩溃,完全没了主意,并且一阵一阵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对于他是失望透顶,也懒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让各站采取接力赛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传递出去,一旦传到装有无线电台的大站了,就通过电台,直接向奉天发电报。
拦停亚细亚号的原因,因为涉及机密,她只能含糊说明,所以她的消息虽是一站一站的传出去了,并且确实是通过电波,赶在亚细亚号之前到达了奉天铁道总局,但总局听了这种语焉不详的无理要求,就像她现在懒怠搭理厉英良一样,总局也直接拒绝了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联系了横山公馆,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间里,她站在小站门口眺望远方,先是见天边霞光如火,后来又感觉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了点,火中竟然还配了几柱冲天的黑烟。
“啊!”她睁圆了眼睛:“火烧大了?”
这场大火燃烧的基础,是日本兵奉命泼下的大桶汽油,基础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风助兴,自然就烧了个铺天盖地,留下来扑火的日本兵只逃出了个零头,其余诸位全被当场火化。而大火犹不满足,顺着铁路乘兴而走,又烧毁了三里多地的轨道。
在大火顺着枕木蔓延之时,超特急亚细亚号已经缓缓驶入了奉天火车站。横山公馆终于还是帮上了黑木梨花的忙,亚细亚号刚一停车,几队军警就已经等候在了车门外。亚细亚号在奉天火车站只停五分钟,军警只能在五分钟内搜查全车,不能拖延,因为车上不乏外国政要和超级富豪,关系着满洲国的国际形象,即便是横山公馆,也不能在这列火车上为所欲为。
五分钟后,军警一无所获,列队下车。
军警离去的四个小时之后,一列货运火车载着木料,缓缓经过奉天火车站,直奔了天津。
货车里面,藏着沈之恒一行人。
沈之恒在林子里并非乱走。
当时他脱了衬衫撕扯成条,把米兰牢牢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匍匐在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了亚细亚号如期而来。他了解它的结构,所以未等它驶到眼前,便起身开始了冲刺。而当他一跃而起扑向亚细亚号时,它的车头刚刚掠过,他正好跳上了车头与后方车厢的连接处。
车头后方的第一节车厢,是行李车。
亚细亚号的客车车厢全部是安装了双层车窗的全封闭车厢,唯有行李车简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门潜入。司徒威廉一直紧跟着他,而他在行李车的角落里坐下时,他很识相的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他们一路还是无话,等到亚细亚号临近奉天之时,沈之恒撬开了几只大皮箱,从里面挑选洁净的衣裤换了上,又找了件女人的短上衣给米兰,为的是遮住她锁骨下方的枪眼。米兰的枪伤,他也看不出是重还是不重,她一直没叫过疼,单是昏昏沉沉的窝在他的怀里,他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鲜血早被雨水冲刷尽了。
司徒威廉也找了件夹克套了上,其实他也正在害疼,可米兰那样坚强,眼下情形又是这样的危险,沈之恒还不给他好脸色,所以他审时度势,决定忍耐一下。
在亚细亚号驶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恒背着米兰跳了车。
司徒威廉依然紧跟着他。沈之恒跳车,他也跳车,沈之恒趴在枕木之下的草丛里等待,他也趴着等待,后来沈之恒扒上了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运火车,他也上了去。货车车厢是露天的,木柴上面只盖了一层雨布。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司徒威廉向沈之恒伸出了双手:“你把她给我抱着,你休息一会儿吧。”
沈之恒垂眼看着怀中的米兰,终于给了司徒威廉一点回应:“有钱吗?”
司徒威廉掏裤兜,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团湿钞票,面额还不小:“有。”
“这车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了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车,买三张三等车票。”
“去哪里?”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走那么远?咱们到北平躲躲不行吗?”
“不行。我这回是彻底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还惊动了关东军。横山公馆我不怕,可他们的军部在平津一带势力太大,我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我可以躲,米兰不能躲,米兰需要进医院接受治疗。”
司徒威廉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利害,但是瞟了米兰一眼,他犹犹豫豫的又问道:“可是她呢?她能坚持到南京上海吗?”
沈之恒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她现在一露面,就会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质来威胁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会放了她;日本人若是找到了我,她没用了,更不会有好下场。”
司徒威廉低头把钞票展开,换了话题:“好像买二等票也够。要不要买二等票?三等车厢人太多了,还总是臭烘烘的。”
沈之恒没理他。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了一声:“我也臭烘烘的。”
无论是横山瑛还是黑木梨花,都没想到沈之恒这个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没,竟敢和来自关东的木材一起回了天津,并公然的手持三张三等车票,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三等车厢,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了,并且臭烘烘,检票的都挤不进来,索性不检。沈之恒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怀里搂着缩成了一团的米兰。米兰面颊通红,身体滚热,正是无知无觉的发起了高烧。沈之恒搂着这么一小团生命,像个父亲搂着新生的小女儿,心中木然的没有情绪,就单是这么搂着她。
肮脏的裤脚拂过他的膝盖,他顺着裤脚向上看,看到了司徒威廉那张白皙的脸。司徒威廉靠着板壁站着,低头向他一笑,笑容挺烂漫,没心没肺的。
他扭开了头。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