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绣像本补写的这五回里面,这也要算最差的一回。绣像本的五十三至五十四回比词话本的五十三至五十四回精细许多,任太医一段也写得有神采。但是总的来说,就和词话本一样的平淡,只不过因为词话本啰唆,不善藏拙,所以更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见太师、认假子、助朋友、傲妻儿,是富贵和贫穷的两极,写得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所谓“柴米夫妻”一段文字,嘲笑之中有辛酸与同情,很打动人。但是这第五十七回却糟糕之至,似乎纯粹是敷衍文字,凑够篇幅,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凡是描写我们已熟知的角色,口吻总是不像,而且不仅与全书上下文不尽相合,自身逻辑也有抵牾之处。 此回开始,讲述永福寺来历。一个西印度来的道长老,发心重修禅寺,来求西门庆施舍。这个道长老显然不是四十九回中的道坚长老,而且永福寺虽然“丢得坏了”,但是既然可以屡次借长老方丈为官员摆酒饯行,则也不可能像此回描写的那么“荒烟衰草、寺宇倾颓”。 上回送走常二之后,西门庆仍留应伯爵说话,伯爵遂举荐水秀才;伯爵走后,西门庆进房里来,“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儿”,三人说话处,被金莲听到,在背后咒骂抱怨,这时偏偏玳安走来寻西门庆,问金莲“爹在那里?”金莲便骂“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云云。这里玳安来金莲屋里找西门庆一节明明是学三十四回中画童儿来金莲处找西门庆而被春梅骂走一段,但是一来画童儿不如玳安机灵,二来那时西门庆移宠于瓶儿不久,底下人还不习惯于到瓶儿屋里找西门庆,所以这一细节在三十四回便极妙,放在此处而且移植在玳安身上便不伦不类。玳安寻西门庆,是因为应伯爵又回来了,西门庆问:“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说:“爹出去便知。”似乎应伯爵有什么特别事体。但是西门庆走出去,正值募捐的道长老来到,西门庆捐助留斋后,应伯爵仍在,却毕竟不曾说出为何回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玳安不是卖关子,而是就连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把伯爵拉回来也。西门庆又对伯爵说:“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得正好。”与上文听到伯爵回来时的惊讶口气也极不类。 再比如西门庆施舍五百两银子在永福寺,而且立刻对月娘“备细说了一番”,而到了八十九回,月娘上坟之后来到永福寺歇脚,吴大舅介绍说:“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十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五百两与几十两差之太远,月娘也似乎完全不知道或者不记得西门庆捐钱的事。然而按照月娘性格,是就连借给吴典恩一百两银子也一直记着的。再有,西门庆本来极厌恶薛姑子,在衙门里拶过她,在五十一回里称之为“贼胖秃淫妇”,这次居然笑对她说:“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说的《陀罗经》,又本是在五十三回末尾王姑子提到过的。又王薛二姑子,甚至包括吴大妗子这样的女眷,每次见到西门庆进月娘房里来,都要慌忙回避,在此回却“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休说西门庆家深宅大院,怎可能“直闯进来”,更难以想象她们见到西门庆会如此熟络。又月娘口气极不类,比如连叫西门庆两声“哥”,实在是“闻所未闻”(除了在十三回中曾以讽刺的口气称之为“我的哥哥”和在西门庆将死时称之为“我的哥哥”之外)。又劝西门庆:“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广结善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樁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然而月娘对西门庆说话,向来总是开口“火燎腿行货子”,闭口“没羞的货”,就是劝,也往往是连讽带刺,夹说带骂,何尝有一次的温柔软款。再比如西门庆答以“你的醋话儿又来了”,更不像是说月娘,倒像是说金莲。至于姑子们在月娘房里讲话,而金莲在自己屋里睡觉时听见“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更是胡说之极,因为金莲住在花园里,“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与月娘所住的上房相隔甚远,是根本不可能听到任何动静的。 最后一个纰漏是西门庆对应伯爵说:“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此回遂以请来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等亲戚朋友喝酒告终。然第五十八回一开始,便写道:“却说当日西门庆陪亲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到次日二十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可见头天与亲友饮酒,不应该是什么“多谢众亲友与咱把盏”的回席,而是众亲友来给西门庆上寿,观第十二回写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妓院中来家上寿、陪待宾客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