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4-《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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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死。”叶千琅面色惨白中带着暗青,气息微弱,甫一出声喉咙里便泛起一口甜丝丝的腥味,强行运气方才咽了下去。

    “别出声,气随我走。”

    但觉一股炽热激盛的真气在血管经脉中巡游,叶千琅五脏燥热,体表滚烫,如同把了三巡烈酒,他心知寇边城此刻殊无保留,正竭其所能救治自己,可同是自重伤中醒来,这回的心境却与在嬿婉水洞中大不相同。

    彼时他一意求生,恨不能融进这人骨血,与他就此缠绵不分,可现在这人身上的暖热与温存,都教人感到陌生且可怕,也再不愿与之有任何瓜葛。

    胸口剧痛不减,思绪倒格外清楚,自相识起那些假意殷勤、体贴入微原不过是草蛇灰线,而今皆因这一刀而水落石出。叶千琅并未运功自救,只淡淡道:“穆赫死了。”

    “不错,穆赫死了,但你还活着。”

    “外头人必都认为是我杀的。”

    “不错,”寇边城掌下真力源源而入,微微颔首,“叶千琅不止杀了漠北土司穆赫,还杀了四渎八盟的盟主高迎祥,只不过他也力竭身死,烂了大半的尸首已被魏太师带回京里。”

    “好!好!”叶千琅突地扬声连连赞了几声“好”,一时脉息不畅,犹如几处要穴同时被人拿住,脉中真元再难行进一分,反激得他吐出一口鲜血,“眼下土司府中十之八九必定恨我叶千琅入骨,至多有一两个脑后见腮的将信将疑,想寇兄为寇多年,账内有金银,麾下有猛将,只要稍加威逼利诱,大不了多杀这么一个两个,便能顺理成章袭了土司王爵,既兵不血刃地除去夺权路上的绊脚石,又换来四渎八盟上下对你死心塌地,寇兄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叶某……甘拜下风。”

    许是对方心脉尽损又不够配合,无论自己如何尽力施为,输出的真气全如泥牛入海,几无作用。寇边城汗下淋漓,只怕鬓边的白发又得多添一片,许久才不得不撤掌,叹气道:“我借五阴焚心诀杀人嫁祸,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叶千琅扶着胸前伤口坐起身来,半咳半吐出又一口血,却是分外平静地摇头道:“不怨。”

    寇边城微露讶色:“你不怨我?”

    “寇兄城府之深,心计之险,手段之辣世所罕见,我伤在你的手下,委实不算折辱于我。”

    叶指挥使此刻绝非说得气话。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欲,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人言七情伤五脏,六欲生六尘。

    确是怨不得别人,怨只怨自己千年道行一朝破,对这人动了一刹心思。

    “若无五阴真气护体,你此刻已经死了。你心脉俱损伤重难治,若不与我合修大红莲华经,只怕最多还能再捱上三五日。”寇边城伸手触碰叶千琅的断臂之处,目露惋惜之色,声音听来也醇郁似酒,分外多情:“阿琅,让我救你,外头的冰茶开得很好,你该去看看。”

    夜风暗送茶花香,只不过物是人也是,心境到底大不相同,终究迟了。

    许是痛到极处已经失了知觉,叶千琅侧目看了看自己右臂上碗口也似的一个圆疤,冷淡道:“寇兄这一局布置入化,救叶某岂不横生枝节,多此一举?”

    寇边城答来大大方方,毫不犹豫:“我喜欢你,我要你,我不愿你死。”

    叶千琅冷笑看着对方,心道也只有这个人,撒着弥天大谎,自己倒笃信不疑。只干干脆脆回他道:“你喜欢的是造冕垂旒,你要的是龙登九五。”

    叶指挥使一字一顿,说的端的是要人头落地、抄家灭族的骇人话,然而寇边城也未辩驳,只以一种离奇温柔鼓励的眼神望着对方,轻笑道:“你总是比旁人懂我。”

    “痴人说梦,妄人妄行。连魏忠贤都不敢废帝自立,你凭甚么?”便是京里的九千岁也常抱怨,叶指挥使面太冷,话太少,一张嘴永远是既不招人讨厌也不懂讨人欢喜,如今他重伤之下,寥寥数语便能当头棒喝照脸打,委实不客气。

    寇边城似全不在意,又笑笑道:“人逢乱世,若运气不好,生得樵夫渔父之家,担赋税徭役之苦;若运气再坏些,生得蝇差小吏之家,担增俸减秩之忧;若运气坏得不能再坏,生得帝王将相之家,担江山社稷之重……”

    叶千琅一双眼睛虽是古井无波,又分明暗藏汹涌杀气,道:“我虽不怨你,却必杀你。”

    见对方显然不愿自己施救,寇边城伸手捏过叶千琅的下颌,拽近了他那张冷冰冰又白惨惨的脸,笑道:“我喜欢你,却也并不十分喜欢。只是大红莲华经尚未练成,我还少不得你这个鼎炉。”

    这话说得许真许假似激似刺,换旁人怕是得气不顺,意难平,当场呕血而亡,唯独这叶指挥使芸芸众生独他一个,随你激,任你刺,都是一派不迎不拒又不以为忤的冷淡模样,只微微一扯嘴角道:“这一声‘喜欢’叶某实在听不得,寇兄还是这般坦白的好,反教人痛快一些。”

    寇边城心道真是拿这人没辙,便也笑了笑,俯身靠过去,一双唇轻贴于对方耳廓道:“罢了,我既骗你又伤你,也不差再欺你一次。”

    叶千琅反道:“寇边城,你若聪明,便不该救我。”

    “我偏要救你。叶千琅,你听好了……我能杀你,自然也能救你……”话音一顿,复又多添一分狠意,“我能为寇一方,自然也能龙登九五。”

    “你也听好了……”叶千琅仍面无表情,冷眼如冰冻三尺,冷声如剑出呛啷,“这一刀之辱,断臂之痛……叶某定当百倍奉还。”

    “好,”寇边城轻声一笑,“我等着。”

    (二十三)

    寇边城此番相体裁衣分外体贴,为叶千琅输送内力,由尾闾先入丹田,继而贯穿全身经络,少顷便将他的一身痛楚消解不少。

    待自身真元也被激发,紊乱的脉息稍稍平稳,叶千琅忽地抬起左手勾过寇边城的脖颈——他虽心脉重损,手脉俱断,但仍能以五阴焚心诀之妙借力引力,将对方输来的真气暗运调转,蕴于自己掌下,而此刻掌刃所向正是颈后大椎穴。

    正值运功疗伤的紧要关头,两人皆动不得,若这一重掌劈去,寇边城非当场暴毙不可,只是体内这道强劲内息一旦失控,必如洪流溃堤势不能挡,他自己也断然难逃经脉爆裂而亡的下场。

    寇边城也觉出颈后生风杀意凛凛,却未抽身避退,仍是蹙着眉头,与叶千琅四目交望,只见那双眼尾斜扬的眼睛,宛似被繁星投射的寒江面,其间蕴藏星辉万千,晃动不定。

    寇边城心中轻叹“好一双贻祸人间的眼睛”,便伸出手,以那温热带茧的手掌覆上叶千琅的双眼,却仍觉那森冷眸光在指缝间闪闪烁烁,刺得他的心口无端端一疼。

    想那嬿婉水洞中的几日时光,身处仙境一般的地方,怀抱神仙一般的美人,确是从未有过的忘形与忘心,潭水畔、石壁旁,自己也不记得要了这人多少次,譬如嗜酒之人偶得一坛窖藏百年的好酒,无论是放量痛饮,还是浅斟慢酌,怎么都不够,怎么都舍不得。

    上一回两人合修大红莲华经,恰以其热驱除了五阴焚心诀之寒,这一回再次合体同修,果不其然比他单独施救的功效好出百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真气已打通塞阻,走了三巡。两个人都似行茶过水被汗水洗了一遍,比之真刀真枪地斗上百余回合,竟还更累一些。

    见叶千琅胸前创口血已止住,脉息也趋于平稳,寇边城俯身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发顶,又将他轻轻抱起,坐于自己身前。

    情不情、爱不爱的先搁一边,到底活着方才要紧。依旧是寡淡的面孔,冷煞的眉眼,他复又阖上眼眸——平日里的叶指挥使就清心寡欲得像尊煞佛,此刻闭目修习大红莲华经,还真有几分结跏趺坐、专心参禅之态。

    “我本该任你死在土司府中,免得节外生枝,坏我大计……”

    寇边城抬手轻抚叶千琅的面庞,虽见消瘦,却仍是英挺俊美,锋芒逼人。

    “自东厂大狱逃出生天,诸般变故,独一点我深信不疑,这世上没什么不能舍,只是……”

    寥寥一声“诸般变故”便囊括了抄家灭门、前无行路的万端苦楚,寇边城手指缠上叶千琅一绺被汗水打湿的发,复又在他眉弓眼眶、鼻尖唇角,一寸寸轻柔触摸过去。

    “只是嬿婉水洞中的那些时光,却是我一生迄今最快活的日子。”

    不自禁地欺上了自己一双唇,却是浅尝辄止,稍一触碰又离开,如此反复多次,舌尖终是撬开那双冰冷的唇。如同花间拈酒般,吻罢人已醉了三五分,人说酒后吐露是真言,他自己也知这辈子扯谎无数,唯这句话却是字字发自真心,不掺丝毫虚情假意。

    叶千琅霍然睁开眼睛,静静看了寇边城一晌,道:“我也是。”

    又顿了片刻,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杀你。”

    “你不会。”寇边城十分自信地一扬眉梢,出声笑道,“你现下是杀不得,以后却是舍不得。”

    彼时俩人内息交流运转,不能擅动,此刻却是叶千琅双眸紧闭,自行运功,终是他率先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寇边城吻了吻叶千琅的唇,便也环抱着这人,沉沉睡去。

    叶千琅自一身酸痛中睁开眼睛,却见那人仍睡在自己身边。

    纵是阖眸沉睡的面容仍英俊得撼人心魄,他青丝披散,杂在里头的几束白发格外打眼,想来若非接连耗损大半真气,绝不至于一夕间便鬓染华发。

    叶千琅视线又往下游走,寇边城壮美胸廓上汗珠滚落,看似岩石一般坚密,仿佛能清楚感知里头心器跳动,一声一声,沉重激昂如阵前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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