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七)-《问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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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十一却以神明的慈悲来要求她,令她亲手将喜爱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里终于生出了难以克制的更咽,她说:“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兽。”
你明白兽是什么吗?
是靠气息与本能判别喜欢,是一睁眼便对眼前人生出依赖,是一往无前不惧生死,是千万人俱殁亦要扑身护住心头明珠,是没有什么教养,没有什么学识,不懂权衡与利弊的,兽。
她到底未将这些说出来,只是侧脸望着桌上的烟火,听见李十一以缓慢的嗓音说:“你从前是兽,如今做了人。你念书识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应当记住前车之鉴。”
她顿了顿,最后一句几乎是叹出来:“但你总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个字一落,西洋钟正巧敲到十二下,铛铛的钟声并不吵,甚至不及楼下贪玩孩童的鞭炮声吵,但听在宋十九耳里,仿佛是某种摧山倒海的宣判,将她珍之重之的前尘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冬夜如此长。
因为眼中起了雾,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却是温热的,倒显得她的眼眶凉得过分。
她隔着这浓浓的水雾望着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从此便将她放在了心里头一位,她学她穿衣吃饭,跟她走南闯北,生气也舍不得过夜,她给的零星爱意,却能停留许久许久。
若她是人,那么实在当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后抬起头来,将李十一的面庞装进眼中。
她点头承认:“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这样没脸没皮地追赶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个儿站起来讪笑着扯扯不规整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去牵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对别人解衣后,毫无芥蒂地将自己交给你。”哪怕是在被虚耗偷走快乐时,也一声声给自己加油打气,舍不得令她多担忧一个时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晓同你所有前因后,将九大人的颜面尽数抛弃。”她吃定了自己不会离开,因此连追逐的举动也没有,而自己就真的这样不争气,夜夜躺在能听见她呼吸的屋脊,最后鼓足勇气走回那个零落萧瑟的院子里。
连极力克制的泪珠子也不给面子,就这样不听话地滚了出来,令她抽泣得胸腔发抖,哭得毫无排场,毫无骨气,毫无一点子应有的自尊心。
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木然说:“我可真感情用事。”
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其实从未消失,从前被她牢牢压制在甜腻腻的爱情里,也牢牢压制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们奋起反抗,将她打了个兜头罩脸,无力还击。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记得感情的上限,总是记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说她未必会反复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会记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你不肯为她剥一个鸡蛋。
李十一听着她的哭诉,以从未有过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摆在了脸上,她原本应当上前抱住她,但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手的骨节捏得发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旧站得稳稳的,睁着酸涩到极点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宋十九。
原来宋十九存了这么多的不甘心,原来她同她的爱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健康。
宋十九更咽的叩问狂风暴雨一样袭击着她疼得一/缩/一/缩的心脏,缝隙里钻出了一些从前被埋得毫无痕迹的东西。
那个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绝情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惧,患得患失吗?她不曾害怕过宋十九的依赖不是爱情吗?她不曾害怕过她觉醒后有一丝后悔吗?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里读到对令蘅的陌生时,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镇定自若地为她拧上一块巾帕的呢?
正如她绝口不提宋十九曾经占有过自己,是羞涩,矜持,还是担心若她知晓,再寻回记忆时,有一丝为难抑或难堪呢?
而上缙云山寻狌狌一事,向来果断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喉头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动,想要剖白的话却始终未从嗓子里挤出来,她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卧室。
巾帕被毫不怜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样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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