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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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这才说出自己的疑问:“雷书记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镇里,还说不去镇里,星期一就别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镇里。对了,他说要给镇里送份大礼。”见宋运辉闻言惊起,杨巡忙补充道:“肯定不是行贿,雷书记还说,他送那么大礼去,都不用带上香烟送人。”
宋运辉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来,叹道:“他意识到有问题就好,意识到就能解决。”
七点左右,宋运辉打电话到韦春红那边询问雷东宝要他做些什么,接下来究竟准备怎么做。说实在话,他对雷东宝,远远不如对杨巡放心。雷东宝那边倒是早起来了的样子,说话声音依然震响,说了会儿回家感受后,又要宋运辉谢谢杨巡,说杨巡很周到。
“小辉,你忘了元旦跟我说的话了吗?”
“对,可是你没当回事。”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来。等会儿镇里的几个领导会上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继续商量。我跟他们说,他们也看到了,派谁下去小雷家都不灵,没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应他们,小雷家村集体经济改镇集体,以后归镇里所有……”
“换他们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运辉立刻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年还考虑着想把村集体所有转化为村民所有的雷东宝,会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这,只是为了他重新掌权。
“对,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顺,靠士根做传话筒,传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还给抓进去。”
“可是你把村集体交给镇里……”宋运辉才说出半句,客厅里的杨巡听到,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把小雷家出卖了吗?”宋运辉一听,对,就这意思,他对雷东宝道:“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雷东宝道:“村里人对我交代了没有?除了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其他高招?”
宋运辉愣了会儿,道:“难怪忠富不肯回来,他是个最明白的。大哥,你会毁了你的名声。”
雷东宝不容置疑地道:“小辉,你错了。老话说,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稳了,我还是他们的父母官。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借辆好车,让我回去用三个月,让他们看看我身后有人。”
宋运辉一再地无话可说,没想到雷东宝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可再想,又无可厚非。虽然世人为了权可以不择手段,可是,雷东宝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宋运辉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杨巡说了别泄露风声给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说,那种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也没帮雷东宝解决一辆好车,他不愿卷入那样的倒行逆施。小雷家,以后不再是他心中的小雷家了。
08
回头宋运辉坚持自己送女儿去学钢琴。没敢让父母送,知道程家父母正虎视眈眈,他怎么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将女儿送进教室,他自己坐长椅上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都没醒。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身边熟悉的叫闹声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开颜一手紧张地扯着宋引,一手指着陶医生斥骂,声声痛骂陶医生抢别人丈夫。而陶医生则是站着没说别的,最多一声“告诉你,你误会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开颜后面骂,而程父在后面掠阵。宋运辉一看吃惊,忙起身道:“干什么?”
程母这时掉转枪口,厉声问道:“小宋,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不回家,找的是这么个相好。这女人是谁?我们向他们组织反映去……”
程母的指责声中,陶医生把手中拿着的包交给宋运辉,冷冷道:“刚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帮你拿着,孩子下课,先帮你带着。多大的事儿,我走了。”
宋运辉迷迷糊糊中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程家找不到他,才今天来少年宫碰运气。见程母拖住陶医生不放,忙道:“搞什么,你们别诬陷好人,吵吵闹闹让孩子看着不好。妈,你放手,不要牵扯别人。”
程母激动上了,哪里肯放,眼瞅着女婿睡着大觉,旁边一个女人贴心地管着女婿的包拉扯着她的外孙女,这场面还说没问题,骗谁呢。“小宋你干吗护着她,啊,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她哪个单位,我找他们领导去。”
宋运辉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放手!程开颜,放开猫猫。”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开颜看到宋运辉眼睛盯过来,赶紧将女儿放了。宋引吓得立刻跑进爸爸怀里,只有程父一直沉着脸在后面看着,一声不吭。而此时陶医生见宋运辉的解救没法让她脱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术刀,比画着冷冷地对程母道:“你这只手再不放,我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主要血管和神经,但你会觉得有点痛。”说着,不由分说地,手势娴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里一声“你敢”都还没滚出,就眼看刀子无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缩手进去,一张脸都吓白了。陶医生冷笑一声,脱身而去,不作他顾。
宋运辉在后面心说惭愧,一宿没好好睡觉的脑袋吱吱地痛,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家,他只能无力地问:“你们要怎么样?我把猫猫放车上去,我们另外找地方谈,行不行?”
程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平静。小宋,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给开颜机会,也给我们机会,这段时间我们看着开颜,盯着她做个好妻子。你看开颜表现再决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们老面子。”
若不是明知程家进京告了他,坏了他的大计,程父今天的理性还真让宋运辉动容。但面对老程如此的软话,他也不能继续强硬,只得用缓兵之计:“我一夜没睡,没法考虑。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还找得到你们吗?又要我们下星期来这儿守着?你厂里都不放我们进去。”程母情绪依然激动,“这不是什么难题,很容易,答应还是不答应,简单,你难道还要我们跪着求你?”
宋运辉看看女儿,见女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紧张,他焦躁起来,只得屈服:“你们回去吧,我立刻搬过去。”但程母道,“猫猫跟我们走,否则我们不相信你。”
宋运辉惊住,但瞬间一张脸冷下来,脑袋突破疲累,恢复冷静。他对程父冷冷地道:“爸,别逼我撕破脸皮,拿你们儿子挟持你们。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压闵厂长一年不处理,也可以鼓励闵厂长从重从快。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们让路,我不会考虑重修旧好。现在只有一句话:好合好散。算是看在过去的分上。一个月内,手续我会派人上门办理,一个月内你们不答应办理,我处理你们儿子。但不管怎样,一个月内,我把你们女儿调回金州。”
“宋运辉,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终于按捺不住,怒形于色,“别仗着你还在台上,你走着瞧……”
“我已经走着瞧了,怎样?我好好的。你可以继续找人,继续破坏东海的大事,但请你认清现实,我起码还有三十年在台上。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儿女留些余地。好合好散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这辈子不受欺负。”宋运辉毫不犹豫打断老程的话,压倒一切地说出他的想法,但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按住女儿,不让女儿看见场中的一切。
“不,小辉,我是猫猫的妈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却不得不留有余地,终于程开颜大声哭喊出来。这一哭,引得宋引哭得更大声。
但宋运辉依然冷冷地道:“猫猫不需要你。”说完,大力推开挡在中间的程开颜,擦过程父离开。既然女儿都已经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听见后面有惊呼声,但他没有回头,大步离开这是非地。
宋运辉的身后,程父没顾得上女儿差点被宋运辉推得摔倒,而是半眯着眼看着宋运辉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愤恨地痛骂,程父都没开腔,他被宋运辉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现惊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儿子气急败坏的电话,程父没听,让老妻接听后转达。他紧抿着嘴只挤出一句话:“下手真快。”,连宝贝女儿程开颜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没管。
一直坐到中饭桌上,程父才开腔,对女儿道:“你现在看看,这辈子,对你最好的人是谁?”
程开颜听这问题问得意外,看了眼妈,才道:“当然是爸妈。”
程父叹了声气,道:“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宝贝的也是你和你哥哥。每回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经常担心得非打一个电话听听你声音才能放下心。开颜,回金州吧,回爸妈身边来。”
“老头子……”不等程开颜回答,程母先惊呼起来。
“没办法啦,看明白点,宋运辉这个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没有的底气啊,没办法啦,时代也不一样啦。你们看,现在外向型干部,他是;技术型干部,他又是;年轻化专业化,他都占。上访结果呢,我又知道,东海现在大上项目,死活就是离了他不行。而且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越来越一个人说了算,他在这边呼风唤雨,连金州的闵都跟他交好,我们除了答应他离婚,还能怎么办?看今天这架势,我们要是不从,我们走后,开颜会被他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自己走,彼此留些余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对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还有猫猫,猫猫要我。”
程父悲哀地看着女儿,看来女儿不会明白,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女孩和今天刚遇到的一个孩子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演戏本事再好也看得出来,宋运辉与那孩子妈没目光交流。以宋运辉那算计,外面有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让家里知道半点风声的。别说是外面有没有人,这几天他们商议怎么揪住宋运辉的时候,他都发现女儿其实对宋运辉在外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宋运辉清廉得常给家里人上课,不许收受他人礼物,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严苛得不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哪会像他儿子一样浑身把柄多得跟小姑娘的辫子一样。而这样一个人,只要离了心,别说是他女儿,他都不愿与这样一个人做对手。
程父强压激动,道:“开颜,乖,听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对你最好的。”
程母激动地道:“老头子,这么放过他?没见他拿我们当什么人了吗?”
程父深深叹息:“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看他拉下脸的样子,你跟他斗得起吗?他现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经日薄西山,不是对手了。放过自己吧,别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程母一直摔东摔西,程开颜一直啜泣,而程父时时叹息。等吃完饭,程父叹了好几声气,主动给宋运辉打电话。那边,宋运辉也是刚起床吃了一些,一听到程父的声音,全身细胞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程父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问道:“小宋,你和开颜,以前可是自愿结婚?”
宋运辉道:“以前以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将经验倾囊相授?”
宋运辉不知道老头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愿否认事实,就答:“是。”
“我以前有没有竭尽全力提携你?”
“是。”宋运辉想了想,没把“但是”说出来,等待程父的下文再说。
“开颜妈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你也留一份?”
“是,谢谢妈。”
“你和开颜,总有一段美好时光,有没有?”
“有。”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开颜有没有大错?”
宋运辉一愣,张口结舌。那边程父也不说话,耐心等待宋运辉回答。这一刻,宋运辉意识到,他再找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一条事实,结婚至今,他变心了。他犹豫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没有。”
程父深深叹一声气,道:“好吧,就这些,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几句话,你叫人来办手续吧。”
宋运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呜呜”作响的电话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心里开始隐隐生出负疚。他在电话边愣了许久,回头抱住哭过后眼睛依然青肿的女儿,但心中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离。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虚,他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可他终于可以搬离杨家,索性迁到市区宿舍的别墅。向父母解释缘由的时候,他见到父母一起难堪地沉默,他也难堪,可他瞒谁都不能瞒父母。宋母后来翻来覆去的一句念叨彻底击溃了尚在庆幸终于获得程父首肯的宋运辉:“我们家怎么会出个陈世美啊。”宋运辉惭愧至极,在家,在心里,都不敢再提程开颜如何如何之愚钝。在厂里,也不敢强力干涉离婚进程,一切低调处理。
09
而雷东宝用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与镇领导达成交易,星期一骑着韦春红的摩托车,到镇上与领导会合,一起赶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发现通报进去,顿时里面敲锣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涌出来迎接。看年龄分布,无组织无纪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乡亲,都是些断了财源、如今非常朴素地惦记着雷东宝好处的人。
而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的,则是在村集体工作的工人。这一切,原本就是雷东宝安排给士根的任务。他在锣鼓喧天中,轻轻对原本有些将信将疑的镇领导道:“看见没?”
领导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东宝的臂弯,以示确认。而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诸人眼里,这无异于以事实向众人说明:政府依然支持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得意扬扬地想,幸亏宋运辉元旦提醒了他,进一步击破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幻想,让他终于能够将自己摆在最坏的绝路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戏一般,好玩。其实宋运辉说什么人际关系复杂而复杂,复杂个头,清楚得很,那些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的都别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题就是。说到底,谁还不是盯着自家眼里的那一块好处?最要紧是弄清楚好处是什么,谁跟那好处有关系。
雷东宝看到,士根在,红伟在,正明在,四宝在,四眼会计在,该在的都在,没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热烈握手,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都有那么一句:“书记,你可回来了。”而此时,雷东宝既非党员,自然更非书记,旁边的镇领导听着多少有些尴尬。雷东宝对这些小细节却是从不讲究,觉得大家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时候,问道:“忠富,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书记,我正要跟你说说,早等着你回来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雷东宝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动山摇,痛苦不堪。
终于簇拥着来到晒场,四眼会计递上话筒。士根还客气着说先交给镇领导,雷东宝却早一把抢过去,也没坐下,就扯开嗓门说了。“同志们,我回来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时间犯了错误,可领导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领导说我本心好在哪里呢?我好在,有钱大家赚,有机会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个团,发财一起发。好了,现在请领导讲话,安排工作。”
当然,领导才不会说雷东宝那样没水平的话,领导先说了一大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的话,然后才开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复工作,辖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体实体。公司由镇政府委托雷东宝全权负责,镇里派遣原工办会计替代雷士根,雷士根专职任村党支书。雷霆公司恢复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小雷家村集体经济的活力;第二项任务,是在公司平稳发展的基础上,在镇政府的宏观指导下,试点实行规范化的股份制改造,争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乡镇企业产权归属的前列。
台下众人都被镇领导的话震得晕晕乎乎的,雷东宝也说不全那一大串的什么产权什么股份之类的名词,但他清楚,这是他与镇领导昨天一天谈判得出的结果。他们昨天讨论得很明确,雷东宝想,既然事实最可能如宋运辉所料,他雷东宝最终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么,他必须有针对性地想方设法地抓住绝对控制权。他想抓住控制权,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顺的外力,强压现在的掌权者,如士根、红伟、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镇政府。而镇里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入小雷家集体,又是一个问题,总不能一纸文件,把小雷家自身发展起来的企业收归囊中,镇里的领导经过讨论,又请示市里之后,终于得出股份制改造这一条新鲜的路子。雷东宝对于名词不懂,但是对于镇里拿几份村里拿几份个人又拿几份的条码争得清楚得很,最终确定,镇里拿走40%的股份,村里以地折价拿走30%,而公司全体职工拿走剩余30%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这些设定方案,镇领导在会议上都没细说,不仅是条例还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还得看雷东宝能不能有效积极地恢复现在发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体经济。经济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谈改革。
因此,与会村民能看到的听到的,就是那么一个现象,雷东宝以前是作为村党支书来管理小雷家村,而现在则是通过镇政府委任,来管理小雷家村的集体经济。这里面细微的不同,那些当权者自然能听得明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雷东宝回来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权到他手里,等于大家又有钱花了。现实已经表明,小雷家离不开雷东宝。
因此,等镇领导发言完毕的时候,下面掌声热烈。令镇领导明显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们靠行政命令都无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雷东宝的归来。这一刻,镇领导心中也对雷东宝充满期盼。
只有士根越听越心惊,虽然他坐上村党支书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把他排斥在村经济实体之外?为什么要从镇工办安排下来一个会计?谁在不满意他前阵子的表现?他不由想起当初宋运辉在电话里斥责他的那些话,会不会宋运辉也认为是他害了雷东宝呢?本来是满心欢喜地安排了这欢迎雷东宝归来的场面,而现在的雷士根则是心里有些凉。
镇领导安排下工作后,在锣鼓声中打道回府,而雷东宝则是开始行动。他第一个来到登峰电线电缆和电解铜厂,了解账目。此去,他带上的是镇里委派的会计,而不是雷士根。虽然他已经进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这么一个一点活变都没有的人管理财务,他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够惨,他又不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卖一个好给镇里,让镇里派一个人来管住小雷家的钱,其实因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个合格的财务人员有多难,而找一个能放心的更难,机关派出来的人,自然是镇里考察过的,以后即使有问题,那也是镇里承担责任。
雷东宝虽然以前被宋运萍教着会看报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么能干,也没眼前这个久经工业企业的老会计眼睛尖,他就听镇里派来的会计汇报。一边听,一边与登峰办公室里的旧人们东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没什么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着正明建立起来的。大家最先还有点不熟悉,但几句下来,又一切照旧,反正正明是厂长,而雷东宝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来,雷东宝已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开口指挥办公室人员安排工办会计的中饭,他则起身道:“正明,我没地方吃饭,中午这顿吃你的,多给我上猪肉。”
正明一听就笑了:“书记,我早让我太太准备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拉你去。本来还想,今儿中午轮不到,就晚上,晚上轮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里也不会坏,总能等到书记。哈哈,结果是我拔了头筹,书记请。”
雷东宝笑嘻嘻出去。正明紧紧跟上,道:“书记,这回本来说好去接你,结果正好铜矿那边来人,你也知道铜矿那边一向尾巴翘得老高,只好临时连夜跟嫂子赔了不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记在心上。”
雷东宝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着今天这个时候,以后多的是给我下套的机会。走,去你家,你什么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这才稍喘一口气,但也是因为拔得头筹,到底是壮了一点声色。他如今与村里对着干,总是担心雷东宝回来拿他祭刀子。
但才走进正明家,雷东宝在簇新的黑皮沙发上坐下,就一点不客气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账拿出来。”
正明一惊,看着雷东宝犹豫地道:“书记……哪来第二套账。”
雷东宝指着正明道:“少给我装糊涂,你那些糊涂装给士根看还行,给我看你还嫌嫩。你这个月排的轮班我已经清楚,别人看不出你产量,我能看不出?你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天来你家吃饭,我们两个人说,是给你面子,让你以后还有脸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场,明天就是你的。”
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也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拳毫不犹豫地砸向正明,打得正明措手不及。正明一时傻了,捧着刚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处,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但心里却是非常清楚,雷东宝一句话就抓住了事情本质。也难怪,当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东宝支持下制定,并在其压制下执行,雷东宝不知道其中关节,还有谁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账要是交出,等于透底交出登峰的管理权。如果说,雷东宝把整个小雷家看作是他雷东宝的,那么这一年下来,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铜厂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一年含辛茹苦地撑下来,现在要他交权,他怎么舍得。
雷东宝不催,坐沙发上盯着正明,等正明说话。
正明的妻子吓得都不敢出来,窝在厨房轻手轻脚。而正明一直等着雷东宝开口,雷东宝却是硬不开口,舒舒服服坐沙发上盯着他。正明终于承受不住,道:“书记,你这话是哪儿说的……”
“拿出来,少废话。”
“可是书记,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给救活,还是东海厂拿一笔预付款给救活的。书记,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来的,你忍心看着它又倒下吗?铜厂才开始走上正轨,我正等着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钱拿去全分给那些年纪大的,我还拿什么运转厂子?……”
“小子,我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废话一箩筐的?老实点,拿出来,我要看正确的。”
正明一听,咂摸出另一种味道,无奈磨磨蹭蹭地上楼去,搬出一袋子的账,交给雷东宝。雷东宝掖了第二本账,暂时没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时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他开始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地位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难以剥夺,下面人难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镇政府支持的雷东宝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就跟过去雷东宝没出事前一模一样。雷东宝能给他,也能剥夺他。
“书记,你……你准备……”正明想到书记出事时候,他没跟红伟忠富一起反水,这回书记出狱他又临时变卦没去迎接,这些往事,放谁身上都记仇,雷东宝刚才虽然说没关系,可真没关系吗?
雷东宝道:“你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明心中万般不愿,尝试了大权独揽之后,谁能舍得交出。但看雷东宝的眼神,现在只说明一个意思:屈服!不屈服滚蛋!正明的心在屈服与不屈服之间徘徊,皱着眉头一时无法表态。
而雷东宝又紧追一句:“想好没有?”
正明终于壮起胆子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未来计划跟我说说。比如会不会把钱抽走,比如会不会压缩登峰,支援其他几个……比如现在几乎等于关闭的养猪场?如果你这么做,我反对。”
雷东宝环眼一瞪:“你凭什么问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应我的话。”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东宝的逼视下终于喃喃地道:“我……我当然全听书记的。”
“对嘛。”雷东宝举起酒杯,要正明干上一杯,这才罢休。但这顿饭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离开,撇下满脸郁闷的正明夫妻俩,走进忠富家。
忠富对于雷东宝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书记,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饭吗?这么快?”
雷东宝笑道:“吃一半想到你了,赶紧过来……”
忠富笑道:“书记,在我们家接着吃下半部分。不过你别劝我回小雷家,我那边已经盘活,离不开了。那边赚的都是自己的,赚得多,不想回来。”
雷东宝没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会儿才道:“我亲自请你出山,你也不肯?”
“书记,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么钱多做什么,而我自己挣的钱,谁也别想拿走。以前给村里挣了不少,也够我报答村里对我的培养。书记,我不是针对你,但我真不肯回来了,请你千万谅解。”
雷东宝眼巴巴地看着忠富,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机会你也支持小雷家。这里是你的老家,外面有谁对不起你,你回来招呼一声。唉……你还是不肯回。”
忠富听了这话反而愣住,平常斗志昂扬的雷东宝会说出你敢不回老子开除你村籍开除你五服之内亲戚村籍之类的话,他本来等着今天回应,没想到雷东宝说得这么温情。忠富反而软了倔强的头颈,举起杯子道:“书记,对不起,我开小差走了,没能坚持跟着你干,这杯酒,我自己罚了,但只要你需要技术指导,一句话,要啥有啥。”
雷东宝没让忠富独喝,陪着一起干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本来想要你回来重新启动养猪场,相信你只要一点点启动资金就能很快扩大。我们的底子还在。可你既然不来,交给别人的话,这启动资金就不是小数目了,我暂时拿不出来,猪场还是停着吧。忠富,这一行你熟,你帮我找找,有谁家要承包养猪场养殖场的,我们把它们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来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适应雷东宝对他这么客气,他忙笑着道:“书记,我会尽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块将猪场承包出去,这本来是好主意,可士根没胆魄,做不出大事,你说多少价格,他一点不敢改动,怕人说他自己捞足好处把猪场低价包给别人。书记,只要你肯灵活价格,能高能低,我会找人来承包。”
雷东宝道:“有数,这事以后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说,多承包,就批发价,便宜。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价;承包两年一次性付清,我给他们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给他们。我们优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这年头,我才听说银行利息又涨了,又来保值储蓄,我打七五折也没什么太吃亏。”
忠富叹道:“人跟人不一样,书记,你早这么跟士根说,现在猪场肯定兴旺。现成的有几个朋友想包猪场,我跟他们说说,包括冷库、沼气池都可以包给人。但书记,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等钱用?正明那儿不是有些钱吗?”
雷东宝点头:“我等钱用,你尽管给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钱都在这本小账上,我还没看数字,但这一年他日子不好过,钱不会多到哪儿去。看今年这势头,物价又是那样涨,都跟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经验,不赶紧着抢笔钱好好大做一番,哪儿还找这么好的时机去。这物价涨了又不会回落,所以这个时机借到钱是关键。承包费拿来我都投到电缆设备上去,再上一套生产线,争取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铜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点抓钱。”
忠富听得瞪着眼睛看着雷东宝发傻,没想到雷东宝一回来,果然是又有轰轰烈烈的计划。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东宝,对雷东宝的所作所为有时多有腹诽,总觉得时势造就了雷东宝。虽然雷东宝也确实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对他忠富有栽培提携之恩。但后来雷东宝盘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他不愿回来,是当初就料到雷东宝肯定回小雷家,回来又是继续那种土匪政策,他实在不愿面对,又不想与雷东宝翻脸,既然已经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现在听雷东宝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以前雷东宝也不单纯是运气好,雷东宝是有考虑的。
但是,忠富还是在肯定雷东宝的同时,迅速再次决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么大发展大规模。料想雷东宝还是那脾性,他实在不喜欢,还是别回来伤了和气。如现在,和和气气做个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饭,忠富就骑上摩托车出去,亲自去那些想要承包猪场的朋友那儿,积极帮助雷东宝拉人。
雷东宝则是提着小账,找到红伟。而红伟早已在家不安地等待,雷东宝早先还在里面时候跟他说过,回来会先找他谈话,他不知道要谈什么,但看雷东宝欢迎仪式完毕先去了电线厂,然后又去正明家吃饭,显得对正明异常重视,红伟心中吃味。毕竟他才是雷东宝光屁股时候的朋友,毕竟他是在雷东宝落难的时候支持雷东宝的关键角色,雷东宝怎么可以忘了他。
红伟有些赌气地等着,眼看手表上的时间指向一点钟,他也不挪窝,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终于等到雷东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欢喜的。他看看雷东宝的脸色,微笑道:“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说话,老猢狲逃了没?”
“还能不逃。不过让我派人在长途汽车站逮住扇了几个耳光。听说你回来,那些本来反士根的人都没声音了,估计都在看你怎么做。今天你和镇领导一起出现,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脸都绿了。”
雷东宝听着发笑:“哈哈,老子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想白捡?做梦去。就算是让他们抢了,等老子回来,也得一个个跟死他们。”雷东宝说着,红伟跟着一起笑,但雷东宝转脸就问:“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红伟立刻会意,上去让他父母先去外面晒会儿太阳,盯着有没有人走近。清场完毕,雷东宝才道:“这回我吃亏,在里面想来想去,最傻的一件事还是没听你和忠富的劝,早点闹个体。可现在我才回来,目标太大,闹不成了。明着闹不成,我们走暗的。你既然已经反出去,就别回来了。你照旧做小雷家这些产品的生意,但你赚的钱,你要心中有数。”
红伟愣了一下,没想到雷东宝跟他提这计划。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预制品厂的承包?”
“对,你给我把公司办得远远的,别让人进门出门都看得见。赚了钱也暗暗的,别拿出来显,跟谁也别显。谁也不知道哪个每天对着你拍马屁的背后一转身就告了你。给抓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都没了。你答应吗?答应的话今天就办移交,早点搬走。”
“我……我考虑一天,行吗?”
“考虑你个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气点。”
“可我预制品厂还有不少的收入……”
“干不干?”
红伟被催不过,只得苦着脸道:“干吧,你要我干的,我能不干吗?”
“这不结了吗?好,你等下就这眉眼去预制品厂办移交,背后想骂我,今天让你骂个痛快,回头我让正明单线联系你。还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训训他,别以为我不在一年他是个人了,告诉他,敢让我不痛快,当天就撤了他。”
但红伟心里想着别扭,他做人灵活,心肝百窍,想来想去,还是道:“其实我不离开,你不是身边多个左膀右臂吗?干吗要弄得我跟被赶出去似的?”
雷东宝道:“镇里已经很明确,村里这些厂,我们别想私有了。什么股份制改造,也别想有我们当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赚钱,靠你。你先做一段时间地下党。”
红伟想了会儿,才道:“只要登峰和铜厂顺利,其他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么说。我现在手头资金成问题,摊子不能铺大,只好专攻一点。看来看去,三家实体,还是登峰最能出钱。登峰的发展有两大障碍,一个是钱,说来说去都是钱;另一个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说,正明小子要是没眼色,我这几天就撸下他,这些话他要知道了有麻烦。红伟,你任务很重,外面全靠你,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场子,我这边就放心大胆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这个任务,我只放心交给你。你说,你能不能让我放心?”
红伟实在是觉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坏也不能比前几个月没钱又被镇里管东管西的时候更坏,再说,雷东宝已经发话,照雷东宝那脾气……前面即使是陷阱,他还是闭着眼睛听雷东宝的命令跳吧。这辈子从小跟着雷东宝跟惯了,再滑头也不敢滑哪儿去。再说,还有宋运辉过年时候撂下的那些话呢。
红伟重重地点头表了决心。
红伟在雷东宝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预制品厂迅速办完移交,收拾东西离开。等他才走,雷东宝便下令收回预制品厂,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轻后生管理。这个年轻人,正是雷东宝坐牢时候去探访他的年轻人派系中的一员。这派系都是他当初送去外面培训读大学,长了见识长了知识回来的后起之秀。只因后起,最好的机会已经被前人所占,他们苦干巧干,却只能占领部门位置,他们心有不甘。眼下这帮年轻人中的一员忽然得以脱颖而出,顶替的又是当年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红伟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闪亮的希望。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动:既然红伟可以被顶替,正明又算什么?都是书记一句话。
正明当天就敏锐地捕捉到这股来自下面的压力,这股压力与雷东宝中午半顿饭时间施加给他的压力叠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东宝不仅抓走他手里的小账,更一举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去找红伟说话,可红伟只扔给他几句不明不白的,红伟要他看清形势,摸清镇领导今天陪雷东宝回来这件事背后的深刻含义,而且红伟自己也在猜疑雷东宝究竟在镇上使了什么手段,正明说会不会是宋运辉找人活动才让雷东宝跟以前一样风光地回来,红伟与正明一致觉得有这可能。
而红伟更没想到的是,雷东宝要他离开预制品厂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想到雷东宝只提拔一个人,便轻易收获一帮人的心,才一天之间,便扶持出一帮新生力量。红伟想来想去,这不是雷东宝这个粗人的风格,一定是戴着眼镜的宋运辉帮助出谋划策。既如此,看来宋运辉是打定主意把雷东宝扶上马,送一程了。红伟此时也有些担心,雷东宝对他,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再想到雷东宝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红伟又感觉不像。红伟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无法从红伟这边摸清底细,正明几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脉,而今又被雷东宝牢牢抓回手里。
而这一切,都在雷东宝元旦以来日思夜想盘算出来的算计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和刚晋升的年轻人一起吃,同桌的还有好几个同一帮的。雷东宝说起来就是我大老粗,以后要靠你们这些我花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撑场面,以后小雷家的发展都靠你们,弄得这帮年轻人各个欢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着雷东宝找他谈话,却一直没有等到。眼看着雷东宝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断。但眼看着雷东宝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红伟家,却一直没到他家,士根一颗心七上八下。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被边缘化了,更遑论当年似的左膀右臂,雷东宝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门口,等着雷东宝回来。他得找雷东宝谈话。
好在雷东宝吃完饭便早早回来久违的家。雷母知道儿子回得安稳,早在中午急着赶回家住,大家对她那个客气,与一年前出事时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帮着打扫房子。雷东宝看到家里亮着灯,心中终于生出疲倦,这一天,虽然没抡大锤没挑重担,可劳心。他把两三个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来,这会儿脑子空空荡荡,需要补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偻着背拦住他,雷东宝心里忽然有些不情愿。
士根几乎是赔着笑道:“东宝,你村党支书的位置我暂时代着,等你恢复身份,我立即向上面申请,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后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实体经济,我们……啊……”雷东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时间跟你谈话,基本照旧,你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离去,走进家门,一个人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雷东宝回到家里,从窗户中看出去,看到士根还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可还是没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后他无论做什么,士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着士根,让士根重新认识自己有几斤分量,等士根彻底消除过去做老二的优越感后,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变。没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这一场回来的好戏,雷东宝唱得非常满意,但是爬上阁楼从天窗看向远处的工业区,他黯然了。多年以前,宋运辉曾陪他观赏金州新车间水晶宫般的灯火,从那时起,他就把水晶宫般的景象当成小雷家工业发展的奋斗目标。入狱之前,即使当时再不景气,身后再多逼债的,可小雷家工业区范围灯火通明,虽然赶不上金州新车间的辉煌,但几乎已是文人口中的不夜城。可是今天,入狱一年后重逢,路灯残缺,再不是成串夜明珠流光溢彩。养猪场完全黑暗,暗得令雷东宝痛心。在那儿,他的心血,他的热情,就这么被生生掐灭了。这么容易,这么脆弱。包括他自己,也是说入狱就入狱了,差点还回不来小雷家。
雷东宝于满心黯淡之中痛定思痛,该如何发展小雷家,该如何加强自身在小雷家的地位,不再被上级有关部门轻易剥夺。
而那边厢红伟等正明走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答应给宋运辉电话汇报雷东宝回来的情况,这一白天都被雷东宝回来出手的一系列招术震了,差点忘了还有受人所托那么一回事。
但还没等红伟打电话,宋运辉的电话先追过来。红伟又是奇怪了,宋运辉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雷东宝,非要来问他?难道不都是宋运辉帮出的主意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却是想了好久才罢。没想到雷东宝向镇里交出村集体的效果这么好,可见雷东宝是早已知道的;没想到雷东宝会如此处置村集体的人事,可以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东宝的风格,不过也不能说是断裂,元旦前雷东宝遥控指挥工作的时候,已经显现他开始平衡各方势力的思考。雷东宝最终也得捡起曾经嘲笑过的平衡权术。
宋运辉又将雷东宝对各个主要人物的安排细想一遍,心中大约有些明白,春节他去探望雷东宝那次,雷东宝为什么只口口声声地向他强烈要求出来,却不肯透露出来打算的哪怕一丝细节。包括将村集体送给镇政府,包括几乎不念旧情地对村集体人事的整肃。这些打算,雷东宝是不好意思跟他说出来的吧。雷东宝宁可一团鲁莽地开罪他,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打算,因为雷东宝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打算比较不地道。可雷东宝还是做了,为了回去,为了回去后站稳脚跟。宋运辉心中暗叹,雷东宝终于务实了,可这务实,是怎样的教训催化得到的。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在劳改农场拿出那些主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心中经过几番撕裂,几番抉择。但而今雷东宝做了。宋运辉毫无疑问地相信,在见识“做”的效果、尝到“做”的甜头之后,雷东宝未来的出手会越来越无内疚。
而宋运辉也终于可以对雷东宝放心了。
10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项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程序,烦不胜烦,又心虚不便抵触,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联络。不过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暗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藏青V字领毛衣,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见面?萧然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梁思申第一次听说宋运辉离婚,一时盯着杨巡反应不过来。直等杨巡诅咒发誓说没撒谎,才道:“哦,以后见宋老师不用担心让他为难了。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这回轮到杨巡对梁思申的直言不讳发愣:“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很不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锐,我真敏锐。”梁思申笑嘻嘻地纠正杨巡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我胜之不武。”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巡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宾馆登记入住后去看萧然,你忙你的。晚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竟见萧然亲自在门口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等狂妄的人都收敛几分,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赏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奇道:“增资是好事啊。”
“问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请你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须注入实际资本。”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增资市一机。她微笑道:“请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来,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会议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四分之三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39%的股份,你拿各种借口拖,拖到出产品。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想了会儿,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这份合同时候想到的纰漏。她当时懒得告诉萧然,但看现在日方快速紧逼的架势,怎么就有点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诉萧然,如果告诉萧然,会不会让萧然埋怨她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令事态无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诉,会不会帮到宋运辉?
她只得重新思考该怎么圆滑地说话。等一会儿萧然进来,她用在办公室常用的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萧然道:“就你提出的疑问,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题发挥的合同漏洞,你听了可能会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现在知道。”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某种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第一种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在此基础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实际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谈的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的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有企业合作的项目,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会做多少亏多少。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国内找到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
“我所说的是对方有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有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得出日方认可标准的中国厂家的。”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响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摇头道:“我只是因宋老师和李力所托,向你提出最坏可能,总之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小心为上。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不能说常见,可也屡有耳闻。好了,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哭丧着脸强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场。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种私企的凑数,看上去各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分别是萧然和一家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刻画出一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开场白后便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的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出面接见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萧然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友谊第一。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然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人反复教育我:外资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这地方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附近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附近还有不少机关大院。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的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抄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车后正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家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到苍白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表明这家工厂在职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请长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确定?”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可让做清洁卫生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买断工龄。”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意思是以后你的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的。”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担心下岗工人以后日子怎么过,可没想到梁思申对买断都挺有腹诽,杨巡转念一想,对了,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他又领梁思申看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到路灯下拿出地图印证。
梁思申道:“可惜,这儿离商业中心到底还有段距离。我总觉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过先买下再说,市区地段的地皮总是稀缺资源。”
“为什么是稀缺资源?”但杨巡问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对,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块我割一块,没几天就瓜分完,我们手里拿着钱的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哎,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萧然对你那么客气?他对宋厂长都没那么客气。看这边,是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半幢楼是他们的。”
梁思申看看,却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门口两块牌子,另一块白色长条木板上写着什么电子仪表厂。原来工厂上面才是办公楼。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不怎么样。对于杨巡的另一个问题,梁思申也没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萧然比谁家更厉害,比来比去,他比不过我,以后见我就服输了。呵呵,对于他那种仗势欺人的,唯有更大的权势才能让他屈服。”
“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手头又有钱,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那儿做呢?你到那儿还不是跟萧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梁思申不愿解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欢你杨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个体户呢。”
杨巡心知这话不真不实,可听着还是舒服:“你放心,我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它个响当当的,让你做个知名个体户,年底评先进上台戴大红花。”
两人嘻嘻哈哈打趣着,却一点没偷懒地把整个涉外区好好看了个透,梁思申即便是穿着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尽,自觉如残花败柳。杨巡看着倒是有点服气,这娇小姐做事还真是认真。反而是他劝梁思申悠着点,别一口气把明后天的事情都干了。而其实,杨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这样春风沉醉的夜,哪对出来轧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杨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动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车,禁不住捂住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道:“我临时又有两个想法……”
“明天说,今天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脸色都变了。”
“车子上可以抓紧时间说。”
“我要专心开车,不听。”
“总经理哪有这样对董事长的?不是说按照国情,进了企业就是企业的人了吗?你得听我的。”
杨巡嘻嘻一笑:“我是企业的人,也是董事长的人吗?”
偏偏梁思申没那曲里拐弯的市井文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你想不干,拿出钱买断。”
杨巡哪好意思解释,只好自己干郁闷,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宾馆。但是杨巡陪梁思申进去,却被萧然从大堂吧跑出来截住。这回,与萧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几位政府官员,其中一位是市外办郑主任。
杨巡有些不放心梁思申深夜接触那个肚子里什么坏水都有的萧然,道:“那我也干脆坐大堂吧里把刚才我们说的整理一下,完了你还可以过目,方便我们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说杨巡没那文字任务啊,但杨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随便。她和萧然一起到了另一桌,桌上几个市政府涉外官员与梁思申讨论市一机合资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们说,经过刚才打电话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确实存在外商在合资中利用中方刚走进市场经济不识水性,给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这些官员也紧张,市一机的外资是他们积极参与引进的,若是出现问题,他们难辞其咎,萧然不会放过他们。
梁思申硬着头皮听了半天,听来听去还是这些担忧,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断官员们的提问,她要采取主动。
“萧总,刚才杨巡替你想了个主意,本来想明天告诉你。日方不是想另觅地块新建两个车间吗?你可以自己找块地先买下,然后给出虚高评估价,作为你的出资。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啊,一条增资,一条等着他高价卖你零件,不如你主动跟他们一起玩,他外方怎么玩得过你本地人。”
这话说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气,萧然更是眉头舒展,指着角落里的杨巡道:“他想出这主意?脑子满灵活嘛。”
“不是他是谁?我们学院派的,他实战派的,有的是野战经验。但萧总,我提醒你预防万一,万一日方有恶意,或者万一他们没有恶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萧然欢欣,连声说谢。随即便问在座官员现在开发区的地价。梁思申见此告辞,拉了杨巡离开。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饱睡足,躺在床上却想到另一个主意。她当即打萧然的移动电话:“萧总,我又想到一个帮你解套的主意。”
萧然现在见到梁思申如见救星,忙道:“我也还没上班,跟你住同一个宾馆。你用过早餐没,要不介意就过来我这儿用早餐,我这儿是大套间。”
“行,二十分钟。你让他们给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钟后,梁思申出现在萧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领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裤,进门要求开着门,萧然自然答应。萧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给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是给我带来幸运。你这回会在国内多久,我来安排出游计划,想出海吗?或者,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个招呼。”
梁思申笑道:“别光顾着说话,我是饿醒的,得先补充能量。”吃上几口才道:“昨天我一路劳顿,没想太深,昨晚受杨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帮你赚一笔脱身,不过需要动用不少资金。”
萧然有些夸张地道:“你先慢说,让我先想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这么多好处。”
梁思申听了笑道:“嘿,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哦。我本来不想走后门,可是这个后门不能不走,不愿花费时间在消磨时光上。你给我办个这边的驾照吧,每次来都要人接送,我跟囚徒一样无力。”
萧然一听就笑道:“行,我今明两天里就拿给你。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稍微安心地请你给我帮忙。”
梁思申也笑:“我今早想到的,昨天的主意是在开发区拿低价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机的地块全面置换出来,搬到据说税收政策更优惠的开发区去,是不是有这一说,就是税收政策方面?”
“有这优惠政策,确实是吸引日方搬迁的良方。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哦,我清楚了。”萧然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双掌一拍,兴奋地盯着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语,“我既然能把开发区的低地价评估成高地价,自然能把高地价评估成低的。而且也不用什么开发区政策吸引日商,我拿出市政规划要拆迁工厂,让市一机不得不搬到乡下去。”
“聪明。”
萧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来一瓶人头马XO,给两人各倒一杯,兴奋地与梁思申碰杯,一饮而尽,道:“通过这个办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给日本人玩,他们最多让我所占股份越来越少,可没办法让我净身出户。不过我需要通过哪家公司先买下市一机地块,这笔出资不小,还非出不可。”
“对,你可以找我,我有资金。你把新华书店地块转让给我,你拿转让费运作市一机解套。”
萧然被梁思申的表述惊住,一声“你”之后,好久无法说话:“我好不容易拿的那市中心那地块。”
梁思申微笑:“这几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们商谈具体细节。等我回去美国了,你可以联络杨巡。”
萧然不甘被梁思申占了上风,反将一军:“不如我们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实际工作。”
梁思申不客气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没杨巡那么容易操控,我在你这儿也得不到太多实惠。我们只可以惺惺相惜,偶遇特殊机会可以互惠互利地双赢一下。”
萧然也笑了,也对,梁思申有的是优势,想要找个他那样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随便抓一个就行,何必找他这么个陌生的,但他被新想法打得兴奋,暂时没法定心思考,他答应梁思申不管肯定还是否定,一定会在她回美国前给予答复。
梁思申这才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话撂给萧然了,萧然答应的话,是大好事,他那在商业中心的地块实在是钻石一枚。不答应也无所谓,她努力争取了就行。
但梁思申的等待没持续多久,萧然隔天便给梁思申一个明确答复。萧然通过杨巡的电话约梁思申喝茶,梁思申听见只是喝茶,简直想呜咽着感谢。这几天真是怕了吃饭,做什么都是吃饭,每次吃饭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顿饭都少不了时兴的甲鱼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图着见她这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顿饭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饭是不给面子。梁思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逻辑,才知道自己高干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可她既然已经有意搁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态度参与竞争,她的脾气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只有怨声载道地奔赴饭局。可是杨巡还说大家对她已经非常客气,因为她是外商,换作其他国内女子,饭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说,真低劣。
与萧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此的一顿饭一直从下午五点半吃起,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然等候在大堂吧的萧然,扭着嘴道:“对不起,刚吃饭喝酒回来,一身烟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钟。”
萧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讨苦吃。”
一会儿等梁思申换洗下来,萧然继续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堕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这是千金小姐吃饱了闲的,有本事钱也别拿出来,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试试,看你能走几步远。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矫情。”
梁思申无言以对,白眼相向。唯有跟上来询问的侍应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气。萧然却是笑道:“办事情未必都要请客吃饭,你看我……”他将一只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驾照。”
“哎,好,终于有件顺心的事。”梁思申打开信封一看,驾照上自己刚拍的大头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驾照,“你车子在吗?让我试试国内驾车?你可以相信我,我车龄十年。别一脸心疼嘛,你可以旁边看着。”
萧然一脸大牙疼似的道:“我刚换的新车……”
“大方点啦,我下回在这儿买了新车先给你开一下。”
萧然郁闷了一下,可终于还是起身,道:“走,开小心点。”又跟侍应生说了别动他的桌子,两人一起出去。
萧然以前的一辆车被杨巡和韦春红指使人砸坏,修好后,他别扭着用了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新买一辆。才刚买来的白色宝马,心疼爱护得不行。上了车就一直唠叨让梁思申注意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稳稳将车开了出去,几个弯道下来,萧然已经放心,心说这十年车龄没假,听说老外从小拿车子当脚。
这时候萧然才敢说话:“我找人同日方谈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有意提高在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所以才会提前把决定核心零部件质量水平的两个车间建立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减少运输环节的成本,尽量实现较高本土化率,以最有效压缩总体成本。经过一天的谈话,我们都觉得对方很有诚意。你说呢?”
梁思申本来就因为晚上吃饭应酬遇到一帮粗俗的人而郁闷,打开车窗开了会儿车才缓过气来,但听萧然一说,又郁闷了,商业合作,凭什么相信对方诚意?诚意再多,也不如一纸合同。但见萧硬是要相信诚意,她也只能道:“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们做方案的时候,总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预先想好周全对策,以免临时手忙脚乱。而如果最后一路顺风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虽然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不过还是诚挚地恭喜你。”
萧然这回倒是难得认真地道:“这回还真吓了我一跳。我几个朋友都说,人家是老牌资本主义,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积累的经验,我们跟他们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战场,全看对方良心了。幸好谈话表明对方不错,可想到这几天听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设备是旧货外面喷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迟迟不开发,你说得对,先把困难想多点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我得筹备资金了。我咨询一下厂里的工程师们,都说那些设备能早点上当然最好。”
“说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点,不过外资进入大陆也未必无敌。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考察中国市场,可一直不敢大胆进入,有很多顾虑。比如对政策摸不着头脑,对当地市场没基本认识,对当地工人表现出来的思维更是无法认同。因此我们都倾向合资,善用中方优势弥补我们的缺陷。其实日方找到你,也是他们的幸运呢,多少事从此畅通无阻。”
“你说的是从外方角度看问题,看到的是我们没意识到的问题,对,我也有优势,不错,就是这个原因,这就对了。”萧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对外方那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诚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说外方的顾虑,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时候,就得向对方输出诚意了,“宋厂长推荐我找你真是找对了,宋厂长也说要多听听你这种来自那边阵营的人的意见。”
“宋老师是很有涉外经验的人,早十来年前就从事对外贸易了。我很佩服他。这车不错,动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动,手动更好玩。你钱要是不够想卖商业中心那块地皮的话,看我们那么多交流的分上,你得优先考虑我。”
“哦,你考虑多少价?”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连那块地面积多少都只是个目测概念。但我记得你和李力说的你买下那地的价。”
萧然也笑:“那价翻倍都太便宜你。这样吧,明天你让小杨去我那儿拿资料,我跟他谈。我们是朋友,不伤和气。”
梁思申笑道:“不,小杨送到你手里,还不给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我了解一下,明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着底价跟我谈,我又顾忌着那么多人面子没好意思驳你,你这不存心赖我吗?”
“你才是真矫情,是朋友就不能谈生意?你没诚心,抛个诱饵逗我玩儿呢。”
“看见了吧,跟女孩子谈生意多麻烦,态度不好就是罪过。”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干什么,朋友就是拿来糟蹋的。咦,你电话响。”
萧某接起电话,但“喂”一声后,却把电话递给梁思申,并等梁思申在路边停车后,自觉下车去。梁思申看着心说,有人良心不好,可行为举止可爱;有人良心挺好,可行为举止让人厌恶。
11
杨巡几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萧然,没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杨巡惊讶。但他没多废话,道:“你快去市第一医院,我刚得知消息,宋厂长下午在工地摔下送医院手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
梁思申大惊,几乎是飞车回城,嘴里却安慰萧然说她从小飞车,不怕。萧然岂敢不怕,又没好意思说怕,一颗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终于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则早将车子随处一抛冲出去了。萧然没跟上去,但见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见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时候的场景,如此的师生关系,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没有暧昧。
杨巡看到梁思申披一头没一丝装饰的卷发冲来,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长裙,与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么电影里跑出来的人。他赶紧迎上去道:“刚才不敢说太清楚。宋厂长掉下来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杂物,一根钢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还不知道其他内脏有没有受大影响,现在里面是最好的医生在抢救。”
梁思申瞪着杨巡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向谨慎的宋运辉身上。想到钢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杨巡连忙安慰:“别怕,别怕,有我,有我。宋厂长的妈已经昏过去,你可别……”
梁思申一眼瞅见宋运辉的秘书,扑过去抓住那个她认识的秘书的手臂,可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急起来满脑子都是英语,中文字竟然一个不见,只急出两眼的泪。好在秘书知道她要问什么,详细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宋运辉去码头看安装,爬的是一处安全高度,大家都不认为会出事,没系安全带,没想到宋运辉会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运走的废钢筋等物。当时大家也不敢拔钢筋,就地用焊枪烧断露在体外的钢筋,才能赶紧送医。
梁思申听得牙齿“嗒嗒”作响,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运辉的性格异常坚毅,那么痛的时候,估计他肯定闭口死忍。她恍惚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杨巡轻道:“我想到宋老师的姐姐。”
杨巡知道宋运辉的姐姐是如何去世的,也是与钢筋有关,不由脸色大变,忙道:“别胡说。”
“是,是,我乱说。”梁思申连忙承认,不再吱声。这时她看到一群人后面是程开颜坐着哭,程开颜身边有两个老人陪伴。而那两个老人眼下正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看。杨巡见她留意那边,看了下,轻声告诉:“是程开颜父母。”
梁思申不语,专注地看向手术室门。
程父看到梁思申,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装扮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儿嘴里所说宋运辉的那个美国学生。从女孩惊慌失措的表现,他感觉宋运辉骗他,宋运辉与那女孩绝不简单。程父愤怒了。是,为什么这么巧,宋运辉闹着离婚时候,这个女孩恰好在此?
不仅是杨巡,连旁边其他东海厂的人都看得出程父眼中的火爆,只梁思申挂心宋运辉,视而不见。周围大家也糊涂了,一会儿上访说厂长因为美国女人离婚,一会儿又去工会闹说厂长因为一位医生离婚,究竟算是怎么回事?杨巡也留意到梁思申眼中深刻的焦虑,他还就近看到梁思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真是师生关系?有这样的师生关系?他心里不由偷空泛了一下酸。可他还是体贴地想到走廊风大,梁思申又从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连披肩都没拿,就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梁思申。正好寻建祥从宋母病床边脱身过来这边打探,见此情景也没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个招呼,问问杨巡里面还没动静,就又下去陪着宋母。而一些市领导也开始陆续来访。走廊上站满黑压压的人,每个人各怀心事,但不便此时张口。杨巡很担心程家人找上梁思申,一直在梁思申身边严阵以待。
终于,宋运辉被推出来,众人都簇拥上去,前面都是领导,病床边宋季山有份,程开颜也有份,梁思申与杨巡都没份。两人只好站在外面听医生介绍情况。医生面对那么多领导,说得深入浅出,谁都听得懂。梁思申听了终于放下一颗心,没事,而且没后遗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刚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胆脾之类的内脏。
但等杨巡忽然想到该去病房拦住闲杂人等,尤其是肯定会让伤痛中的宋运辉烦不胜烦的程家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护士在门口把关,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经过公推,才让宋季山和宋运辉的秘书进门。过会儿,寻建祥背着刚醒来的宋母也进了门。
杨巡和梁思申在门口守候了会儿,不久寻建祥出来让两人回去准备明天接班,两人这才离开。但杨巡忍不住想去护士站沟通一下感情,他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医生在开会,说的正是宋运辉的病情,他就在门口听了会儿。梁思申则是见到一个女医生从护士站与护士长亲密地拉着手出来,转到楼梯角说话。那女医生细声说的话,有几句漏进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帮得上忙……你刚才拦得好,要不然病房里不太平了……唉,也可怜,都可怜。可现在只能顾得上病人了……怕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还得你帮忙……说什么呢,厂长女儿是我儿子班上的同学,前儿我儿子不是脚烫伤吗,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术,没力气背儿子,那厂长看见好心送我们俩回家,难得的没一句废话……是,你也知道现在的男人,我宁可不要他们帮,免得无穷麻烦。让他们伸手帮忙,他们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许还人情债……对了,千万别提是我要求的,这种事说出去更加多是非……”
梁思申这才知道,看似简单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听得转角那两个人开始说再见,梁思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过一会儿,见女医生和护士长拉着手转出来,梁思申仔细看了一下,见是一个长相文气,略带职业性冷漠的三十来岁女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但估计说出来的话带刺。想到女医生悄悄帮宋老师的忙,梁思申在那女医生经过时候就一直讨好地微笑,但女医生没搭理她,匆匆而过。
一会儿杨巡出来,杨巡比梁思申主动得多,已经勇闯进去与给宋运辉主刀的医生攀谈在一起,说好送疲惫的医生回家。梁思申跟上,但回头时候,看到程开颜和她父母还守候在门外走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心中感慨,当一个人的爱不是另一个人的那杯茶时,爱是负担。程开颜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宋老师的追求是什么。
下到下面停车场,梁思申看到只穿着毛衣的杨巡踊跃上去帮两位主刀医生将自行车扛到车后,梁思申忙打开车门请两位医生上车,她自己坐到驾驶位上。杨巡安置好自行车上来,见梁思申坐那儿,没敢吱声,怕后面两个医生吓到,只得坐上副驾位置旁边指挥。没想到梁思申开车极其老练,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经通过萧然拿到驾照,只得心中念叨千万别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两个医生都送到家,杨巡才道:“你赶紧把位置让给我,要是让警察查到你没驾照,麻烦大了。”
“放心,刚刚萧然把驾照给我做出来了。哎,杨巡,注意到没有,刚才一路上都没见一辆出租车,原来还以为出租车挺多的,宾馆门口总停着几辆。”
“是啊,出租车爱做宾馆生意,有钱人多嘛。萧某人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考个驾照多难啊。”
“没见我帮他很多忙吗,我的咨询在国外都是收费的。杨巡,等下我先回宾馆,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医院,把那三个老弱妇孺送回家?”
“谁?噢,那三个,让他们待着,他们精力好,老拖着离婚手续,害宋厂长每天拉着脸没精神,香烟不离手,让他们在走廊上耗点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叹一声气:“冤孽。算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刚才听到……”梁思申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女医生与护士长的话与杨巡说了一遍。
杨巡心说,那女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宋运辉的外遇,好嘛,今天都凑一起了。可他不敢说给梁思申听,只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时候多的是伸手想帮宋厂长的,有人只怕排不上号帮不到忙,你别去瞎掺和。”
“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觉得那个女医生帮忙帮得到位,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呢。杨巡,我听今天萧然跟我说的一句话有道理,他说我既然有点来头,没必要一边矫情地说不沾那光,一边其实又在因着来头放肆。”
杨巡不由笑着抢话道:“这两天的酒席吃烦了?”
梁思申见杨巡明白她想的是什么,终于笑了:“是,明天你跟他们说,大小姐烦了。再有什么事,我打几个电话找人,我又不是跟萧然一样做违法乱纪的事,没必要自找麻烦非找弯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么的都取消。”
杨巡道:“你大小姐终于想通了,难得,怎么我前两天也这么跟你说,你不听呢。”
“前两天我还没吃过苦头。”梁思申不由做一个鬼脸,“对了,明天我跟萧然谈商业中心那块地的转让。他打算跟着日商增资,那就不得不卖掉商业中心那块地皮。我的意思是,这么一块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贵也非买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么时间?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还是别去。萧然见了我没办法,我对他泼皮无赖都可以,你在场他会转移视线,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谈呢。你明天还是去接替大寻吧,正经的商业谈判需要你的经验手腕,跟萧然那样不正经的,我来。”
杨巡无奈,也确实,梁思申已经说得够给他面子。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理价位说给梁思申,又告诉梁思申那块地几大缺陷分别是什么,以便明天梁思申讨价还价。说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楼进门,他自己开车回医院。说真的,梁思申对待合作项目如儿戏,硬是不肯利用身份资源,弄得他也紧张不起来。这回的工作虽然按部就班地做,可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放松。心里轻松,浑身就全是劲儿。
这时候宋运辉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经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运辉的秘书以坚壁清野之势坐在门口。杨巡一去,秘书就告诉他,宋厂长没醒,可宋家父母不见儿子醒来不肯睡,要杨巡劝劝。杨巡说这哪是劝得了的,他进去替了寻建祥,因寻建祥家里还放着宋引,怕寻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后,他陪着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运辉醒来,是宋母先看到儿子苏醒。正好此时梁思申也清早赶来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运辉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这几个人的存在,让他苏醒的感觉很好。因为伤痛,也因为刚刚苏醒,宋运辉有些放纵自己。于是在旁边不大被重视的杨巡注意到,宋运辉的眼光经常温柔地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过去的时候,将眼光似是不经意地避开。杨巡心惊,隐约明白宋运辉心里在想什么,但也猜出宋运辉不想让梁思申知道。联想到梁思申昨天走廊上的焦虑,杨巡虽然心中极不愿意看到这一出,可是他清楚,此时他不便在场。他抬脚离开,还顺手拉走秘书下去吃早饭。
梁思申熟练而快捷地动手把病床稍微升起,才将小笼包拿出来交给宋季山夫妇,含着笑哽咽着道:“爷爷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饭了,吃了后你们回家睡会儿吧,我等下开车送你们走。”回头看到不见了杨巡,奇道:“杨巡呢?这家伙饿坏了吧,吃早餐这么积极。”她说着话,早动手将凳子椅子拼起来,方便宋季山夫妇吃饭。
宋运辉微笑道:“爸妈,你们快吃点。吃了回去睡觉,不然我也不敢睡了,这儿有他们陪着。”
“我们不累,看到你醒来比吃人参都强。等下叫小杨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没睡。”
“护士会来的,这儿是高干病房。你们回去吧。小梁,等下你负责把我爸妈送回去,要小杨也回去睡。跟猫猫就说我出差了。小梁,你回头也忙你的去。”
宋季山道:“我们回去也睡不着,还是在这儿打个盹。大寻等会儿还会来。那个……猫猫妈昨晚说……”
宋运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我不见她。”该如何相见?存在宋运辉心头更多的是因果之叹,他曾是多小心安全的人,可是他却在离婚即将办成之际,失足跌落,他是个有心人,早在失事第一刻就想到人们心中会想到什么,他有何颜面躺在病床上理直气壮地见程开颜。
梁思申不疑有他,她以为离婚总是关系闹僵的结果,这种时候拒见也是理所当然,想起昨晚:“宋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医生朋友?昨晚我偷听到她提示护士长拦住闲杂人等,否则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谁都进来。她说她是猫猫小同学的妈妈。”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的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宏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宋运辉听着,宋季山夫妇旁观着。老夫妻还是第一次见识儿子与这个说了很多年的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心里都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关系好得没道理。儿子对猫猫妈说话从没那么耐心过,他们为此对梁思申有些反感。
宋运辉听后提醒:“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有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报表显示利润挺好,一半产品出口,杨巡也说这家企业前景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合资。关键是他开给我的条件优惠得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没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在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道:“看来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恢复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体有点像过度使用的机器,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的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四天后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上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的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到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知多少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二老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有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蓦然回头,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宋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他更能推测宋运辉肯定不愿把女儿放到闹离婚的妻子手里,那等于被挟持。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的事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送走宋家父母,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我自己打车。”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乎乎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她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她是很快回美国的人,她不愿自己与宋老师的良好关系节外生枝。
12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太过流俗。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规模?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过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各百货商店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的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像。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的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因与萧然的交易,梁思申在中国的动作还是通过梁凡传到梁父耳朵里。梁父虽然生气,可此时木已成舟,他只好静观事态,提醒梁凡也帮忙留意不能让梁思申吃个体户的亏。梁凡才不关心,他不信谁敢让梁家人吃亏。
梁杨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的。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备感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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