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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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娼”。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日杂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扬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各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吗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大弟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更糟了。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背,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托付给你了。”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了,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我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一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
杨巡从日杂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日杂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看,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你这个市场准备……嗯,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账簿才能知道。”
“噢,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
萧然一笑:“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说实话,我哪舍得卖呀,眼看着都可以坐着收钱,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掉。我一个美国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有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看不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杨巡头前带路,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想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我们再耽误杨经理几个小时,看看你的账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说最起码值一千八百万,可没说一千八百万卖了。”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杨巡不出声,关注着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的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杨巡不满姓萧的嚣张,便开始有意装傻,大惊道:“两个一起买,你买得起,个人买还是国家买?”
萧然回头冲副局长道:“哈,他说我买不起,你听听。”
“对啊,设计院他们说的,说你付不出钱,设计费都没付。”
“嘁,我们萧总会付不起?看看这车子,一个轮胎就够。”
杨巡冷笑:“我车子也是租的。”
萧然和副局长反而笑了,副局长道:“小萧你别在意,生意人说话直。”
萧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钻钱眼子里的。”
跟班连忙道:“对啊,都赚多少钱了,还不肯买辆车用用,这种拉达,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抠门了。”
杨巡不语,坐在比宋运辉的车还高级的车里,紧张盘算着如果卖市场的得得失失。他们爱笑话随便笑话去,他才不在意,其实,他也无法在意。至于办公室里的账目,他是不怕给看的,他早已做足费用。另外,他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起码将所有资产卖给这个萧然,他还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但是,这俩市场倾注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优良的资产卖掉,如何舍得。他一脸的阴晴不定。萧然在一边坐着,斜睨杨巡的脸部表情,轻轻一笑。
一行几乎是强行闯入杨巡的财务室,杨巡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就是没办法,陪同的那个副局长可以掐死他。萧然带来的财务挺不错,不仅很快就把两间市场的造价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场的租金。萧然得到全部数据,就起身道:“杨经理今天别上路了,等我电话。”
杨巡只是装傻:“我不卖,谁会卖生钱的聚宝盆?”
萧然戏谑地笑道:“只要价钱合理,天王老子都能卖。”
“那也不行,我哥不会答应。”
“哈哈,叫你哥也过来等着。”萧然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杨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没那么空,他是东海厂厂长宋运辉。”杨巡说这话的时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样。
萧然微停脚步,看着副局长道:“还有些来头嘛,难怪一个愣小子能有今天。”
杨巡索性继续装傻:“你什么来头?”
萧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打扑克牌比大小?请你哥来,我不跟你谈话。”
杨巡却听出其中细微的变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请你哥”,可见姓萧的不得不顾忌宋运辉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装傻到底,免得被欺负到底,但事先,必须与宋运辉通一下气。
宋运辉听了杨巡解释,便语气严厉地道:“小杨,这事你必须清楚强调,我与你的市场无经济关系。”
“是,这我知道,怎么能让宋厂长背黑锅呢?以往我打着你牌子出去的时候都是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旧情的人,才对我如此关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脱出市场,逃了和尚也逃了庙?”
“是的,就算是他们清算我的红帽子,他们也不敢乱动萧然的东西。我这样想,就算是萧想压我价,我也卖,我吃不起亏,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钱,人藏起来,钱化整为零。他们抓不到钱,对抓我这个人也没啥兴趣了,东宝书记那儿他们也不会多去折腾一个罪名。”
宋运辉想了会儿,道:“壮士断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来有很多打算,可怜的。”
不知怎的,杨巡听到“可怜的”这三个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拧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气,道:“保存实力。”
“大寻那一块呢?”
“宋厂长放心,我会处理好。大寻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变主意,立刻知会我一声,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书的传呼。”
“宋厂长,让我怎么感谢你。对了,有件事你也尽管放心,我这儿处理完,立刻去老家处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别送上门去。我已经跟正明联络过,士根等会儿会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宋厂长,我要真有你这个哥就好了……”
“灌我迷魂汤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样应付人家的强行收购。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别东西姓了人家的姓,钱一分没到账上。”
杨巡笑嘻嘻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宋运辉一向如此,从不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只要答应的事,宋运辉总有办法做到圆满。而萧然的收购,他想通了,别管那人有多嚣张,他只要结果。这姓萧的,实在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哪儿找来头那么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萧的,还有谁敢接手他的市场?
这时候,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待萧然的来电了。
宋运辉没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长的电话,那副局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关怀之后,问起杨巡的事。宋运辉于是情真意切地给副局长“回忆”起他在插队时候受到杨巡一家的照顾,如何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运辉估计,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令宋运辉和杨巡都没想到的是,事后萧然竟客客气气地亲自给杨巡打了个电话,说明他不会夺人之爱,希望以后有空和宋运辉一起吃顿便饭,交个朋友,这市场的事就别提了。杨巡欲哭无泪,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这时候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这会儿转过头去,自己找上萧然,说他非卖不可?他哭丧着脸坐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想,去找,还是不去找?
可杨巡是个吃多苦头疑心极重的人,即使萧然电话里的声音温暖和煦,可他还是把事情往最坏里想。莫非,萧然在财务室摸透他的底细,顺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否则萧然的口气为什么有些笑里藏刀?
想到萧然可能已经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从小雷家当地政府入手,直接通过那边打官司这边查封,双管齐下的办法接手他两家市场的话,那真是比原先预计的更雪上加霜。想到这儿,杨巡脸色煞白。如果这样,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场交出。
宋运辉这时候却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电话。听到士根温吞的声音,宋运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真不知道天下哪来如此保守的人。但宋运辉还是力持礼貌,走到安静处接听电话:“士根哥,我想跟你说说最近的事情……”
“宋厂长,你——你应该清楚,电话里说不方便。”
宋运辉心下生气:“士根哥,你放心,我是党员,也是国家干部。我的话很简单,也很讲原则。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一、雷东宝组建集资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终目的是扩大经营,方便开展工厂注册范围之外的贸易工作。至他被抓,没有瓜分村里已有资产的事实;二、雷东宝行贿是村集体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为个人,而是为集体;三、你必须把杨巡挂靠小雷家村集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出示有效证据说明,这并不只为杨巡个人,更是为雷东宝解脱。如果确定杨巡不是挂靠,那么,雷东宝岂不是犯了私自转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与贪污类似的罪名,是原则性问题。士根哥,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给雷东宝雪上加霜。”
“会……会这样?说东宝书记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怎么来的杨巡挂靠?总有一个里应一个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难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不……”士根下意识地叫出声,随即喃喃地反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士根哥,你可别害了你们的东宝书记。”
“我不会。”士根立刻否认,“那么是我做错了?”
“你以前怎么决定,我不会插手;以后怎么决定,我依然不会插手。作为一个党员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请你尊重客观事实,坚持用事实说明问题。有问题,别隐瞒;没问题,别栽赃。”
士根喃喃地道:“宋厂长,你说重了。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维护小雷家安定,维护成果不要旁落出发的啊,我……”
“士根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对于小雷家的村务,我不会插手,这是原则,但是对于影响到一个人的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亲戚朋友。这关系到东宝书记的人品、声誉和未来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图,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对一切糊稀泥的办法,尤其是往东宝书记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办才好,怎么办?要不,我让我一个侄儿过去宋厂长这儿一趟。”
“不要想当然,要多学习多了解法律知识,按正规合法的程序办事。人你就别派来了,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不会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动作。”
士根放下电话,愕然,官腔好大,态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运辉的话。他相信,宋运辉打这个电话不是无的放矢,他细细回味宋运辉刚才所说,越想越委屈,宋运辉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运辉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烦躁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头吃透宋运辉的话去。但是,难道真的如宋运辉所言,清理杨巡的挂靠公司会影响到东宝书记?若真是如此,还真得找内行人把政策问清楚了。
士根思来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这是不是间接说明他不是那块料?他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以前总觉得雷东宝鲁莽有余,现在才知步步艰难,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气。难道,也要他拿出雷东宝的鲁莽,来对抗上级的决定?他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会如何?他几乎是一下想到无数可怕后果,最令他头痛的,还是老猢狲一个堂侄最近的活跃,大有向村干部位置问鼎的意思。如果让那人上位,士根无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将问题说清楚?士根抓破头皮。尤其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真是无法下手做出决定。这一点,宋运辉可知道?
宋运辉当然清楚士根这人畏首畏尾,原没指望士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来调查的时候实话实说,别总跟打乌贼仗似的把水越搅越浑。他这时深刻体会到,未必聪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紧还是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杨巡,他暂时没看出杨巡有多少绝顶聪明,但杨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杨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着他在车上了,才打电话给他,除非是十万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杨巡不会在上班打扰他。杨巡在电话里将萧然的意思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叹息。
宋运辉听了,不得不将车子停到路边,掐了电话安静考虑。萧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东宝更加麻烦。萧然为了得到市场,只会把挂靠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价顺利地接手。可是,萧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响,却只能是市里。萧然若调转枪口从小雷家入手,他现在一点招儿都没了。
此时,他深知,他说一声“我尽力了”,雷东宝和杨巡都将无话可说,他是真的尽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尽力。如今他工厂上二期,他本来已经精力不济,还得分心管雷东宝惹出来的事,要不是有杨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将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着雷东宝身负行贿侵占挪用等罪名将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会儿,方向盘一转赶去市里,找司法局长吃饭请教。他终究是年轻,不懂太多官场套路,他需要有人指点他最好的切入点。
但是,司法局长给出种种可能,却最后都被两人同时否定。在当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亲朋好友帮忙,有些招数想使也使不上,何况雷东宝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马那么多,这是多大的忌讳。
宋运辉无可奈何,知道从自己角度入手的话,已经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长,开车回家路上,沮丧得气闷,将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吸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给韦春红打个电话,通报消息。
韦春红听到是宋运辉亲自打来,而非让杨巡传达,很是吃惊了一会儿,一时忘了客气应答。宋运辉也不想跟韦春红客套,直接将话说明。他给予韦春红很洋气的称呼,因为他既不愿称大姐,更不愿称嫂子。
“韦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根据我咨询政法系统有关领导,大哥的罪名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比较严重,除了行贿,还有侵占、挪用等。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会又多一项?又哪儿出问题了?”
“跟小杨的挂靠有关,这事儿士根不认,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头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难说,即使士根出头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妈现在还住你家吗?”
“还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话说明白。”
“可能没用,这是上面想不想听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从上面着手开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认识人。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你再就近打听新情况新变化。”
“噢,知道了,我会处理。我这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这么高级的饭店,以前吃饭大多靠公款,现在人家绕着我走,我得搬市里重开去,这个电话很快没人听,等我搬好给你号码。”
宋运辉原以为韦春红会像程开颜一样来句“那可怎么办啊”,却没想到不仅没有,人家还当机立断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饭店。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的妈跟去吗?”
韦春红也没隐瞒:“她不敢一个人回小雷家,又不放心跟着我走,怕我欺负她,一定说去我市里新饭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这个。跟你宋厂长,我说句没良心的,救得出尽力救,救不出也别钻里面拔不出来,别把外面的人也拖死。总之我们保存实力,我问了,他判下后,得花钱找关系打点让早点出来,多的是我们的事儿。宋厂长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这边东宝的所有事情,我还是一如既往。”
宋运辉心里感慨,确实,保存实力谋发展,难为韦春红一个女人家做得到。难怪……难怪雷东宝信誓旦旦后,会违背诺言娶了这么个女人,原来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韦春红面前示弱了,道:“我会尽快请朋友帮忙引见你们那边的市长,前一阵彼此都不得闲。这事,得跳出县域处理。你确实别瞎忙了,保存实力要紧。”
从电话收线的一刻起,宋运辉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韦春红的想法。
09
而没多久,杨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来电汇报,萧然果然去了那里,开始广泛接触有效人脉。萧然开始釜底抽薪。杨巡因此更是坚定他的理念:这世上很多事只要与个体户相关,永远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这也让宋运辉认识到,权力追求的道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永无止境。此时他算是与韦春红共勉,保存实力,谋求发展。
杨巡的电器建材市场如期开业了。从几个受邀而没到场的地方官员名单中,杨巡看出萧然影子的逼近。杨巡心头异常恼火,解决完开业事宜,将乱糟糟的市场一把扔给熟手寻建祥,他赶紧着乘火车赶回老家。他心里憋着一股毒气,听说萧然正在他老家地盘出没,他非要做些事情出来,让那孙子明白明白,什么叫作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杨巡回到老家先找韦春红这个因为官司而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说萧然在本地活动的事,韦春红大怒,孙子,她老公给抓进去坐牢,牛鬼蛇神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但她怒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问杨巡有没有办法给那孙子一个教训。杨巡说,他知道有这么个武疯子,最见钱眼开,只要给钱,要那武疯子做啥就做啥。他说他是个被萧然盯上的,希望韦春红出面邀出那武疯子,砸烂萧然的车子,让姓萧的明白,没人是软蛋。
韦春红正是为丈夫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见有出气的所在,一口答应,先跟着杨巡去找出武疯子,以后便是她自个儿接触。她一张嘴向来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个武疯子虽然头脑不清,可她就是有办法将疯子说听话了。
杨巡则是接着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没二话,先拍出一万块钱。士根连忙把钱推回,道:“小杨,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杨巡又掏出三万,放到士根面前:“这些是定金,只要你说一句真话,咬牙坚持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挂靠,拿出真凭实据交给我洗清我,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来也不用愁,我会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给你一套我那边的房子和家具,让你管我的电器建材市场。”
士根闻言,将钱摔回杨巡怀里,不屑地道:“还没轮到你小子来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小雷家,为书记回来把江山交还给他,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
杨巡再次没二话,利索地将钱收回,塞进包里,阴恻恻地道:“士根村长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义都不顾,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要坐定村长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权,是吗?”
士根发怒:“你走,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杨巡霍地站起来,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你以为你有命坐住村长位置?雷村长,夜路小心。”
士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看着杨巡出去,却连骂都骂不出来。但是,心中却是生出大大的恐惧:是,杨巡要是被搞得倾家荡产,还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几天宋运辉劈头盖脸的一顿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杨巡走后,韦春红趁萧然进县委办事,激武疯子操起铁棍将雪亮如镜子的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早有人吆喝着过来阻止,但是武疯子哪里听得进,将铁棍舞得烂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韦春红见此悄悄溜走,心中称愿。
萧然果然大受惊吓,留下司机善后,连夜乘过路火车离开,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调查是不是杨巡所做,却得知杨巡这几天好好在市场待着。于是有人分析,他这是得罪了地头蛇。若是在自己老爷子的地盘,萧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疯子幕后的黑手,但那是别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没完没了。一时收敛许多,不敢再亲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亲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听说了萧然的遭遇,立刻联想到杨巡的威胁。他不知道武疯子背后究竟是谁指使,但他感受得到背后风声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闷棍呼啸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现在镇上行事都不询问他的意见。他找到主管副镇长说明问题,主管副镇长敷衍了他,他一筹莫展。而村里的资金却是越发吃紧。但是,对于所有有关雷东宝的议论,他不再闭口不言,他开始主动向大家说明雷东宝的难处和雷东宝的考虑,就像宋运辉说的,拿客观事实说话。但毫无悬念地,这些消息被人告发上去,他被训斥,被要求与雷东宝划清界限。
士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每天走路忧心忡忡地数着蚂蚁,才人到中年,腰背却是明显地驼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过,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开始对骂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赔罪才作罢。谁的话正明也不听,以前只听一个雷东宝的,没办法,他见了雷东宝犯怵,本能地没底气,对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带领的铜厂和登峰厂慢慢缓过气来,镇里特地开会表扬了他,他顺势彻底将两个厂揽为自家天下,村里再难插手。
而忠富原先辖下的养殖场终于没人有本事统揽全局。镇上特意请农技人员前来指导,可指导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种养殖,农技人员心中也是没底。士根无奈,只得做出清栏的决定,将能卖的猪鱼虾牛蛙等都卖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养殖场一片萧条,养殖工人没活可干,没工资可领。
那红伟原先管的预制品厂也没差多少,红伟做得更绝,成立公司后,回头就把得力人手抽走,顺手处处给小雷家的预制品厂设卡,真正搞死了预制品厂。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财权,村财政顿时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断了原先优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顿时怨声载道。
这上下,都没半年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关于陈平原连带经济案子的侦破工作也告一段落,准备交付庭审。
杨巡听到韦春红的汇报,又查证萧然真的不敢再去,这才汇报给宋运辉。宋运辉哭笑不得,没想到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杨巡又说有人开始向他暗示,让他将两个市场卖给萧然,以谋脱身。
宋运辉笑道:“敌人是纸老虎。”
杨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现在不卖了,他妈的,他要再敢跟我过不去,我豁出全部身家,一辈子阴魂不散缠死他,看谁比谁有耐心。”
宋运辉微笑:“先别下结论,如果真是对抗不住,还是卖个好价钱,全身退出为上。这事现在且慢考虑,我去北京核审设计去,回头请出个高人来,回老家找市长谈。从现在通过市长党校同学的朋友与市长的间接对话来看,我们的父母官是个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开始对从高层入手解决问题有了一些信心。”
杨巡一听,毫不掩饰地跳了起来,原本坐着的人兴奋地绕着椅子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厂长,你这么说出来,说明绝对有六七成把握,宋厂长,我的下辈子全靠你了。”
宋运辉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辈子。”
杨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着,这下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宋运辉正色道:“我其实没有把握。请不请得出高人,心里还没底;怎么请出高人,他肯打个电话呢,还是跟我亲自去一趟呢,也没底。关键是有这么一件行贿领导的案子摆着,高人会担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大哥,会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议。他曾答应帮忙,可至今没响动,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但不管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我必须在大哥受庭审前做完最后挣扎,你也做好两手准备。”
杨巡点头明白。但既然还有最后挣扎,他就不急着卖出市场。再说,交易双方,谁心急,谁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传票来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着制服把他抓走。
但杨巡同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恨萧然,他不信这天下除了姓萧的,就没第二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开始在机关朋友圈中打听谁能与萧然争风。
宋运辉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寻找老徐。
但杨巡还是高兴得早了一些。宋运辉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电器建材市场的办公室睡觉,正看报纸呢,被撞开门抓走。杨巡满脑子的挣扎,却忘了手脚上的挣扎。见到门卫惊恐地缩在房间里看着,他想大声叮咛,嘴巴却被捂上。杨巡一时都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该找谁通知大寻,通知宋运辉。待到被抓到一辆挂着老家省名车牌的面包车前,杨巡清楚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他心中就跟悬念得以解开一般,吊了几个月的心事终于当啷落地,反而安心,要来的终于来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从今天开始,做另一番打算。
杨巡表现出的忍让和配合,很快让来抓他的干警感觉出来。干警把他塞上车,与本地配合行动的警察告别后,一行开着面包车连夜上路回家。杨巡被铐在车把子上,见那四个干警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下心来,很是友好地问:“同志,刚才我没听清楚,到底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没太如杨巡想象中的庄严,而是好声好气地说:“你啊,别明知故问,拿话套我们。现在开始好好考虑,究竟错在哪儿,回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另一却是快性子,直斥道:“为了抓你,我们连夜来,连夜回,你小子这时候别跟我们玩心眼了。刚才跟你说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贪污挪用公款,金额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杨巡叹一声气,轻声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钱。前一阵镇上来电话要我上交每月利润,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挂靠,没用小雷家村一分钱,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费,他们不听,还威胁我要把公司抢回去。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头他们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没办法了。唉,个体户难啊。”
夜路寂静,反正闲着没事,四个干警就好奇地问杨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巡对这事也没啥可隐瞒的,把自己创建两家市场的经过,尤其是把钱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那几个干警听着都是将信将疑,动用他们审讯犯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杨巡头昏脑涨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政府撒谎的时候,才有前面开车的警察好言相劝。
“杨巡,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调查清楚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杨巡舒服地坐在车椅上,叹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现在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们从上到下不想给我清白。小雷家村长为了填补他们书记被抓后的财务困境,非常需要我这笔资产。我上回去找过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拿出当年我们签订的协议去镇上说明白这事。镇里的人我也去找过,他们说那协议不合法,只认我公司工商注册资料写的内容。一半当事人赖定我,我现在又被你们抓了,你们说我还有啥指望?”
几个干警都沉默了,这事他们作为执法人员不便随便表态。但心里都是觉得杨巡这人还真是挺冤,就那么一个程序不合法,给人揪住小辫儿了。因为那么一点心态上的小谅解,这一路之上四个干警对杨巡和气了许多,路上见到早点摊儿还顺便同样给杨巡带一份,一点没亏待杨巡。杨巡也让他们放心,说他不能跑,他必须回去交代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无法说明问题,更无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笔资产再也没法要回。
于是杨巡挺被优待地送进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义执言,他进去挺受优待,并没吃上寻建祥说起过的那些苦头。但是,一进看守所,人就完全与外界隔离。虽然肉体并没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饭对于杨巡来说也无所谓,可是,想到外面莫测的风云,想到萧然的虎视眈眈,杨巡就像一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担心,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急躁,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运辉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没有有效行动起来,采取措施。
宋运辉进北京公事,晚上几乎是很罕见地婉拒设计单位领导的宴请,赶着去见老徐。
老徐是早已约好的。宋运辉被领入包厢,却见饭桌边不止老徐一个,还有其他陌生的两个。老徐见宋运辉进来,握手时候拉着宋运辉给其他两位介绍,说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刚跟你们介绍的,我看着他读书工作,现在真给我们省挣脸。小宋,这两位都是我的老领导,老上司,现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时候怎么也不说拜访拜访领导,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认识你。”
大家一阵寒暄握手,宋运辉才知老徐请来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请到的。等刚一坐下,宋运辉忽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长道:“省长,我想起来,我当年还在金州时,您是那儿的市长。我们新车间进口设备开工剪彩,您当时也在场,我们握过手。”
省长扬眉一笑:“对,有这回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指挥开工,省长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见的人都笑。”
省长“噢”地一声,笑道:“记得记得,我们当时可没笑你嘴上燎泡,都惊讶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担此重任。那么大一个工程,当年你们水书记可真敢放给你指挥,是个人才,不错,不错。”
省长说着,又伸过手与宋运辉紧紧握了一下,很是重视。老徐见此笑道:“他现在的东海厂准备上二期,规模比当年金州的新车间更大,技术也更先进,不过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小宋来说,那些都已经是小意思。当时他们部里就是看中小宋这个长处把他调到东海的。小宋,我们这一代的都很羡慕你们新一辈的,正好赶上好时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运辉笑道:“我当时被水书记骂不知足,水书记说我每天跃跃欲试地怂恿他改这个造那个。”
“哦,老水现在可好?好多天没见他。”另一个省厅领导关切询问。
“前几天水书记刚去了趟我那儿,身体比前几年还好。我需要制订东海二期的工作计划,请水书记过去发挥余热,帮我查漏补缺。水书记的经验真是宝库,可我在金州的时候还没那么深的体会,总看着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飞速发展,嫌我们金州发展不足。水书记前几天还提起,说那时看到我们这一批小青年那么亢奋,他不知多头疼。”
众人听了都笑。省长笑道:“改革初期确实存在农村快于城市的现象,农村搞承包好几年后才有工厂承包。我还记得当时全省学习过一次小雷家村的经验,老徐,是你上报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农村一大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他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知识没法跟上,才会走入行动误区。”
省长也道:“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强化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的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词做出判断。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他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让我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了。”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出材料交给老徐。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的,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辉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我无法想象。”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教训,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不能再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度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寻建祥说了刚才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冤枉。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等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他或许已经适应这样的社会秩序,但是外来人如梁思申却无法适应。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待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预司法?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逼着他不得不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事,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的约见,已经是好几天后,为此他赶着直接从北京飞老家,乘上等候在机场的座驾为雷东宝奔波。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用了来自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员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无赖,只有更流氓,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局打了招呼。
想到女儿常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了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市县领导和高校专家出席,分析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方谈话精神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出现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发起人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至今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人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同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到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了一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根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回头,扫来刀子一样的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了,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那儿忙,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小杨有大弟在这儿,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能公正处理吧。”
韦春红撇撇嘴:“相信?要没你上上下下地跑,哪会忽然咕噜咕噜冒包青天?我不是睁眼瞎,知道谁在出力。谢谢你,宋厂长,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别挂心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回头东宝能让探视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宋运辉笑笑,不去搭理韦春红的那些江湖气,只是道:“我最近比较忙,没时间常跑来这边。大哥判决下来后,还得你多费心探视照顾了。不过你千万要跟大哥说明,他问题的从轻,全是南方谈话带来的好政策环境,全是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好意。你别挑起他的对立情绪,别让他在里面憋出一肚子气,对以后出来重新开始不利。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多担待多辛苦些,一个人带着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韦春红听得宋运辉言语中态度的转变,不由感动,送走宋运辉后,回头想起来,鼻子酸酸的。心想,宋运辉也是个大领导,当然,领导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以前的宋运辉,可不怎么样。
宋运辉星夜兼程赶回家里,拎行李下车,院子大门在他刚掏出钥匙时应声而开,他疲累的眼睛看到父亲站门里面欢欣地笑。大清早,正是父母两个早起锻炼买菜的时候。宋母当然不出门了,赶紧为儿子烧出热腾腾的白粥。等宋运辉洗澡出来,家常可口饭菜已经摆放在他面前。听老娘唠叨他不爱惜身体,他脸上尽是微笑,也为雷东宝的事告一段落而微笑,家里的一楼忙碌而静谧。
直到他快吃完,宋母一看时间不对,赶紧上去叫宋引起床,才见程开颜揉着眼睛下楼。宋运辉听见楼梯被高跟拖鞋敲响,原本的静谧给刺耳的声音打破,他斜睨一眼,没搭理,不喜欢看到一张浮肿着的惫懒脸。程开颜却兴高采烈地蹦到饭桌边,道:“你刚回来的?”
“嗯,才回。”宋运辉点点头,并没抬眼看妻子一下,端起空碗进厨房洗刷。程开颜打个哈欠的当儿,她丈夫已经进了厨房。她也没在意,见行李箱摊在沙发前,沙发上已经摆了几件资料,就习惯性地走过去收拾。宋运辉洗完一只饭碗出来,见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劳,我自己整理。”
程开颜这才咂出味儿来,一脸通红站在行李箱边,双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夫妻两个对峙了一会儿,宋运辉伸手将行李箱锁了,钥匙揣进裤带上,上楼看女儿起床去。他出差最后几天行程安排紧张,都没时间清洗内衣,他不知道程开颜拿到这些脏衣服又该如何偷偷摸摸对着太阳光寻觅蛛丝马迹,恶心,他不愿一再地送人格上去让程开颜亵渎。他甚至想,若是回家看不到这张肥白的脸,该多完美。这想法令他一边叹息,一边内疚。
10
杨巡在里面度日如年,忧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来,走出阴寒环境,放到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一时天旋地转,不能适应。把等在外面的杨速担心得半死。杨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唤醒过来,唤出人气。
但杨巡一恢复神智,立刻赶着抛出一大堆问题:“我的市场怎么样了?谁放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速被问得手忙脚乱,忙道:“要不是韦嫂子通知我,我还不知道大哥在这里。韦嫂子只说是宋厂长帮的忙,其他也说不上来,我都问了。大哥,我们先回去,你洗个澡。”
杨巡点头,心说果然是宋运辉,宋运辉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骑上杨速摩托车的后面,却忽然问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复习吗?”
“老四七号考,大哥别担心,老四成绩好,不怕考不上,你别那么小心。”
杨巡却不能不小心:“去找个旅馆,不回了。你给我留意着点,哪儿有公用电话,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还跟你怄气。家里有电话,洗了澡吃点东西慢慢再说。”
杨巡摇头:“去旅馆,都最后冲刺了,不冒那险。电话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妈的,我进去得蹊跷,有人正好想赶着宋厂长出差时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趁机对我市场下手,我现在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你帮我留意。”
“大哥……”看着杨巡浑身脏污,脸庞消瘦,杨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来做过,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两个弟妹更能体会大哥的艰难。他眼睛热热的,发动起大哥留给他开的摩托车,上路先找公用电话。
终于找到,杨速眼看着大哥飞速扑向电话,恶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将钱放台子上,自己回头找刚刚看到的一个茶叶蛋摊儿去。杨巡拨通自己的大哥大,一听到接通,而且传来的是寻建祥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
“大寻,没事吧?”“小杨,你出来了?”两人几乎是同是抢着说话,又一起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一边儿公用电话老板拿杨巡当神经病。这一笑,让杨巡安心暖心,比看到杨速还开心,原来这就是兄弟。
“市场没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说了你今天出来,我总算放心了。妈的我再让他们跟姓萧的几天,吓死那龟孙子。”
“怎么回事?姓萧的又来了?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这是一贯正儿八经的小宋给我出的馊主意,他让我每天派两个面相最凶的去姓萧的公司门口转悠,不时拿摩托车跟着人家好车在城里兜风,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萧的吓得没办法,又没理由叫人抓我们,后面几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让人继续盯着,没事也烦死那孙子。”
“痛快,痛快。”杨巡听着再次放声大笑,听得那电话老板直皱眉头,“大寻,多的不说了,谢谢宋厂长,谢谢你!市场开着,你管着,宋厂长照应着,我不担心啦,我洗澡睡觉去。哈哈,我明后天办点事,晚点回去。”
杨速从旁边弄堂口买来四个茶叶蛋,正好听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发毛。待得大哥打完电话,看大哥交电话费,杨速却发现大哥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怎么回事,但总之是里面坐着的日子不好受吧。杨速心下难过,不再将手中茶叶蛋交出,而是不动声色地剥好了,才交给杨巡。
杨巡一见茶叶蛋,眼睛里面迸出的亮光简直赛焰火喷发,一把抓来就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几年没吃这么香的茶叶蛋了,以前我们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只能吃到两个,你也来一个,好吃。”
“大哥慢吃。”杨速都来不及剥,眼睛却心疼地看着大哥两手捧着一个鸡蛋热情地吃,又把第二个递上,不专心,自然是剥得斑驳。杨巡接来,又是两口解决问题,但这回不顺,吃猛了,蛋黄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转眼脸色憋得血红。
杨速吓得连忙扔下手中茶叶蛋,给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听大哥“呃”地一声出来,他的眼泪也跟着下来。杨巡回头看见,沉默了一下,可随即便笑嘻嘻道:“我这身衣服好几天没洗,你回头打两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剥皮喽。不要你剥茶叶蛋了,你现在也臭。”
杨速含泪道:“大哥,你为我们辛苦了。”
杨巡笑笑:“走,我要洗澡。开好房,你去拿几件衣服给我,刮胡刀别忘了拿。”
杨速连忙答应,载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馆,但眼泪一时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杨巡在后面看见,反而安慰大弟:“别难过嘛,比起东宝书记,我才关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说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没吃苦。等下你给我拿来衣服后,留下摩托车给我用。我得找两个人。”他有意说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杨速想到大哥刚刚微微颤抖的手,哽咽道:“大哥,听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给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大哥……”
“行,行,听你的。”杨巡真有点受不了长得比他高大的大弟流眼泪,连忙一口答应,但心里想,等杨速离开他自会行动,他哪儿歇得住。但没想到,洗澡下来,又吃两只茶叶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却早沉沉睡了过去,雷打不醒。杨速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他都没听见。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杨巡还以为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杨速早送了早餐来:豆浆、肉包、生煎等好大一堆。
杨巡再次吃得如饿鬼转世,将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杨速的摩托车,赶赴小雷家。他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跟雷士根没完。
杨巡在村口找到一条木棍,操着这木棍杀去村办,进去看见雷士根就劈头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闪,那木棍砸在书桌面上,硬是将实木桌面砸裂。士根吓得连忙躲避,一边大叫:“杨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没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会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捞个痛快。”杨巡将木棍舞得呼呼响,追着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闻讯探头,看到杨巡神情跟疯子一样,想拦可不敢拦,但也有人回家扛锄头准备助阵,到底不能让外人欺负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来,见此连忙一把将杨巡抱住不放。嘴里说着好话:“小杨,你可出来了,我担心死你了。走,上我那儿喝茶去。”
杨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没给抱住,大声怒骂:“担心?你们担心你们书记去,要不是省里专门开会给你们书记平反,你们书记杀头的罪,把我也连累进去坐牢。你们知道这都是谁害的?都是雷士根这畜生。我前几天找这畜生,要他向上级说明,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长,我们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挂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这畜生竟敢昧着良心说是我和书记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钱,呸,你们小雷家哪儿拿得出上千万现金给我?畜生!你以为诬告我和你们书记等我们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稳村长位置啦,你休想,我杨巡九条命,我就是死了变鬼也要杀了你。正明哥,放开我,别让他跑。”
士根一时心虚,只得大声道:“我跟你说了,这是镇上面的决定,我解释了没用。”
杨巡却是今天存心赖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领导们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来还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知道不是领导没长眼,而是你诬告陷害。还有,你们集资公司的事,你们书记花多少心血,为个公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意做,眼看着生意做起来,利润来了,这个畜生他自己没出钱,眼看别人有钱拿他没钱拿,他就想出个大家都别想拿的损主意。你们书记是那种人吗?我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号挂靠一下,你们书记都要我交管理费,公私分明,他会贪你们一点点钱?他要想贪,只要免了我管理费,我把一半钱交给他,他就能发财。只有你这跟书记最近的畜生敢诬陷他,你披着忠臣的皮害书记,你这畜生最奸,害死书记你能当书记,你眼红这位置。可怜你们书记,为了村里发展行贿,罪名还都自己担着,不舍得要这奸臣陪着坐牢。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这畜生是忠臣。你们书记结果有什么好处?好处大家享受,坐牢他一个人坐,好歹我陪着他坐几天。坐牢啊,我昨天出来都站不稳,我才坐几天,你们书记已经坐几个月。他妈的都是这畜生害的。现在领导都已经认定你们书记只有行贿一条罪,没别的罪,我总算放出来,你们说,我要打死这畜生,有没有道理?正明哥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杨巡说话放机关枪一样,密不透风,雷士根都没法插嘴,插嘴也插不进去,只会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你诬蔑,你胡说,你诬蔑……”
村里人可就不那么想了,听着杨巡又是省长又是专门会议地一说,都被杨巡权威地将思维引导过去。再说村里刚刚断了全村的福利,本来大家都已经在嘀咕怀念过去书记领导下的美好时光,这一会儿两者一结合,还什么真相,他们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儿一致将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见此不得不声辩:“是老猢狲告的书记,我再解释工作组也不听。”
杨巡却道:“一个局外人能告倒书记?我这回坐一次牢给审讯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讲理的,是要看确凿证据的,要告书记,凭老猢狲拿点道听途说能告得倒?书记是谁啊,是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县政府直进直出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脚,你故意留着行贿凭证让工作组查出来,把书记陷害下牢。你还喊冤,秦桧都比你清白,他妈的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谁,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杨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对小雷家这一阵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牵强附会诤诤有辞地将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为了报答宋运辉,他要扭转村人对雷东宝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个才刚被释放的充满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现,让众人不得不信。起码有一点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为书记罪名之一的挂靠公司的事没事,杨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来。经杨巡“血泪控诉”,大家都恍然,原来其中有雷士根的小算盘。这一相信,便连带着把杨巡其他的话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个概念:对了,书记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谁都知道的,哪能一下变得那么坏了,也就只有身边最信任的人才能把书记搞死啊,这雷士根还真奸。
便是连正明都听着糊涂了,小声问杨巡:“真的?”
杨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难道是假的?我都给他害得坐牢了,我还能有假?我都要杀人抵命了,我还有假?”
士根面对周围一双双变得怀疑起来的眼睛,面对指鹿为马的杨巡,气结,悲凉地道:“我这儿发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对不起书记的事,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以后等书记出来,把小雷家囫囵交还到他手上。我有为了小雷家对不起杨巡的地方,可我没对不起书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士根说完,驼着背怏怏地走了,众人都看着他,唯有杨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毒誓发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对不起书记的事,谁能剖开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赖也没那么明着赖的。你承认你昧着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来了,杀到你面前来了,你赖不掉了。你存心欺负书记还关在里面,跟你死无对证,你才能发什么狗屁毒誓,你还想骗谁啊!你们别信这畜生的鬼话。”
众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凉,立场稍微摇摆,但被杨巡这么一说,都又被杨巡牵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着士根的背影,见士根不再辩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请着杨巡去他那儿喝茶,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士根的背影,心里打定主意,以后更不能把钱交到雷士根这样的人手上了。是,他为自己闹独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杨巡则是看着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负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杨巡到办公室,亲自端茶倒水,询问杨巡被抓进去几天的情况。杨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话,让我出来想杀人。”
其他跟进来的人惊道:“那书记……”
“还用说。我进去还是受照顾的,有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书记让雷士根那些行贿条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过吗?我说你们中间哪个但凡有些良心的赶紧帮书记走走人情,让他在里面少受点罪。”
外面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传进来:“小杨,你道是你那么神,几句话就能让政府帮你在看守所说话?你后来的好日子,全靠忠富第二天不经意间知道你进去,帮你做的活动。”
杨巡朝外一看,竟是红伟,忙起身道谢:“红伟厂长,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这么好过,可再好过,里面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多谢你和忠富厂长。”
红伟摆摆手,示意杨巡坐下,笑道:“知道你来闹事,我赶紧过来向你打听些事儿。你这里面进去一遭,肯定已经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说说,我现在已经跟忠富为书记做了些事,你看有没有做到点上。”红伟一一说明他和忠富为改善雷东宝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
杨巡还在考虑,正明已经道:“后面的事我来吧。”
红伟意味深长地笑:“村里刚刚出过事,多少碧绿的眼睛都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哪儿拿得出钱来活动?”
正明道:“你们还不是用自己的钱?”
杨巡道:“钱跟钱不一样,红伟厂长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你们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听说书记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审理,省市两级也已经有批示,你们还是等判了后做努力吧。”
“肯定会判?行贿?”
“今早宋厂长电话里的意思,肯定会判。”
“嗯,行,小杨,回头常联络。我现在做钢材,挂物资局名下,顺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钢材的话,给我点生意。正明,大哥大还我,那么喜欢,你自己也可以去买一个。”红伟将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抢回,匆匆与杨巡握手话别,说是去找忠富说明去了。
杨巡见正明挺喜欢大哥大的样子,就开解道:“大哥大这东西家里用着好,养出用电话的习惯了,这一到出门就麻烦了,只好找公用电话,好像一会儿不打电话天要塌下来一样。对了,你们还是用集资以前的工资考核办法吗?”
正明鼻子里“呼”的一声,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头皮没答应,只是站起来道:“走,中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单独请你,够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杨巡起来,走到外面才问杨巡:“你刚才骂士根村长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我听着都让你搞糊涂了。”
杨巡笑道:“你爱信信呗。嚯,车子归你开了?好。当然得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却盯着杨巡道:“你现在真有千万资产了?怎么扩张那么快?”
杨巡笑道:“千万资产是有,可负债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负债也是村里的,债主找不到你头上。我负债,债主都找我。现在红伟厂长也差不多了,忠富厂长也一样吧。”
正明发动车子开出去,嘴里嘀咕:“可你们的责任与收入对称啊,我现在责任那么大,可收入被这回的事一搞,别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应该跟红伟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码人家也说我义气,唉。”
杨巡听到这儿,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说与不说,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之间激摆。正明瞥见杨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动,好言相求:“小杨,杨老板,我们多年交情,说起来我和你联系最多。你每天见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给我出个好主意。”
杨巡还是第一次听小雷家的负责人对他那么客气,心里一时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扬扬得意,也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从一个小杨馒头,也能混到今天。“我那儿电器建材市场有不少摊位是国营或者集体企业负责人的亲信家属租的,你有数了吧?”
“你的意思是……”
杨巡只得明说:“刚刚红伟厂长进来我就在想了,不让你们组建集资公司,村里人看着你们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现在红伟他们走出去自己开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总没事吧?村里人看不见摸不到,还哪来屁话。你手头那么多东西,交给别人一下还真不能放心,交给红伟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转念一下,“哈”地笑出声来,连连笑道:“有数,有数,呵呵,你那儿摊位还有没有?租给我一个。”
杨巡一点儿没客气,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
事后,不断有这个公司那个私人地通过各种渠道向杨巡提出要求购买两处市场,杨巡却是风声鹤唳地看到那些询价人背后都有萧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诱饵打动萧然的一颗野心,索性都是一口回绝,说什么都不卖。
他感谢寻建祥,信任寻建祥,便把电器建材市场也正式交给寻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谢宋运辉,知道送钱肯定送不进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过各种关系,出钱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证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杨巡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是方便得很,唯独不敢在宋运辉面前乱来。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与宋运辉说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时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到时间也不知谁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还好,若是东海厂哪个马屁精帮办着,那就麻烦了,对宋运辉名声有影响。而杨巡又知道,宋运辉这人是个多注重名声的人。
杨巡没法拖太多时间,只得找时间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说没用,只有找宋运辉本人,总算在星期天才约到时间见面。他非常乖觉地挑着时候,下午两点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结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响人家一家晚餐团圆。
果然,他到宋家的时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院子里,宋运辉则是爬在人字梯上,照着下面老两口的要求在上面绑从电线里剥出来的铜丝。宋运辉看到杨巡进来,就笑道:“小杨,你坐会儿,我把丝瓜棚子搭好。我答应了好几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丝瓜藤没处攀了。猫猫,给叔叔倒水。”
其实是猫猫妈进去倒水,因为宋引坚决要求给爸爸扶着梯子。杨巡在下面看着道:“宋厂长做什么事都认真,搭个丝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边几乎一样间隔。”
宋季山在一边笑道:“我们还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点,又不是绑鸟笼,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发:“杨叔叔,爸爸说给猫猫做小兔兔笼子,一直赖账。”
杨巡忙道:“回头杨叔叔给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样子的?”
程开颜端水出来,好奇地看着杨巡问:“小杨,你真进去过?怎么一点没变呢。”
杨巡笑嘻嘻道:“大寻也说我才进去那么几天不算,以后见他还是得喊大哥。什么东西这么香?嚯,栀子花。”
宋运辉在上面拧紧一根铜丝,绷直了拿手指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才道:“大寻没让你喊大叔,那是他进去几年脾气变好了。我看你这十几天什么都没变,一出来就去小雷家捣乱。”
杨巡才要说话,却听旁边宋母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里面有没有见东宝?”
宋运辉一听,不由低头看了他妈一眼,但不出声,同时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着杨巡要答案。杨巡忙道:“看到了,不过是远远看到,没说上话。书记瘦不少,没办法,里面吃不饱,不过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还是噔噔响的。有人在外面托关系照应着他,你们尽管放心。”
“噢,谁?”宋运辉在上面问。
“红伟和忠富两个,他们出来做生意,手头有点活钱。看起来正明想跟他俩里应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帮书记。”
“士根呢?”
“士根现在有心没力。村里都发不出钱,他工资也成问题。正明说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码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别人多,做出来的比别人少。”
宋运辉低头却又见父母两个都不监工了,一致巴巴儿地看着杨巡,心里知道,两人对雷东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那么多年。估计父母都希望从杨巡嘴里听到有关雷东宝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们厂要新造一批宿舍,电线电缆什么的,你让红伟跟运销科联系一下吧。”
杨巡本来想踊跃地说,他也可以做,可转念想到,宋运辉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给红伟,估计事出有因,是想要红伟把挣来的钱花到雷东宝头上去。东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
宋运辉想了想,又道:“小杨,回头大哥那边的事你多留意着点,庭审那天,你代我到个场。”
宋运辉终于把丝瓜的网全部绷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罗地网,贼都翻不进来。”宋运辉收拾工具下来,却见女儿还坚定地扶住梯子,他只得跳下,引杨巡一起去书房说话。
关上书房门,宋运辉就有些紧张地问:“小雷家那边又出什么事了?”他看出杨巡进来的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杨巡忙道:“没,那边没事,就等着开庭。开庭应该也是走个过场。韦嫂子认识几个人,她到时会通知我。我……我真没大事,这回宋厂长帮我那么大忙,我还一直没上门来感谢一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寻一个人管两个市场,可以吗?”
“好,没话说,本来管一个市场真是埋没他,害得他每天都闲得想拿抹布擦灭火器了。现在闲了反正跳上摩托车到另一个市场,总有事等着他,反而我闲了。”
宋运辉笑道:“大寻啊,变得真多。小杨,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一天两个电话跟我约,不会没事。”
杨巡道:“还真没什么大事,就……”他类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纸档案袋包好的证拿出来,摊到宋运辉面前。
宋运辉心说果然有事,拿出来一看,却惊住:“小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巡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绝对不是行贿,我们之间又没经济交往。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你一直拿我当自家弟弟照料,这回要不是你,我倾家荡产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我真想不出怎么谢你才好,每天内疚得睡不着。这房子,产权拿下来才好翻修,住得舒服。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弟弟想送样东西给哥哥。”
“咳,你胡闹。同乡朋友间说什么谢,俗了,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气,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杨巡不肯接宋运辉递来的牛皮纸袋,低头道:“宋厂长,你最了解我,你看我从小吃苦,现在爸妈也没了,弟妹们还得我拉扯着,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妈知道我辛苦,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说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本来是不相信还有什么好人的,可这回你和大寻这么帮我,我就是被抓进去时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寻在。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烦没急得喷火。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坏心眼,更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要从你那儿捞什么好处。我这回的心意很单纯,希望宋厂长也仅仅只拿我当好朋友看待。”
杨巡的话,说得宋运辉都不忍狠下心来批他,宋运辉只得挥挥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礼的吗?你把这个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来那天捎来的桃子、咸菜、咸笋、豆干这些东西,我们全家都喜欢。”
“那不一样,宋厂长,你现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儿放呢?房管所卖出的东西又不会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问你租。”
杨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会拿你的租钱吗?这只牛皮纸袋就放你这儿,以后你办什么证件,就是装只电话拉条有线电视线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写上我的名字,办事还要叫我。哪天你们厂子别墅什么的房子造起来,你搬那边住去,宁可那时候再把房子还我也不迟。你这性子,又不会怎样的。”
宋运辉一时给搞得挺犹豫,杨巡说得也是有理,租着房子住,每次要办个什么,家里几个都派不上用场,都要他厂里派谁去房管所开证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烦。他想了好一会儿,毕竟还是不敢伸手,道:“好吧,谢谢你帮改了户主名,我现在手头闲钱不多,以后断断续续给你房子的钱。”
杨巡答应着,才不计较往后宋运辉怎么付钱,早一溜烟地跑了。等宋运辉拿起牛皮纸袋起身,脚步声早传到楼下。
宋运辉对着牛皮纸袋头痛,不愿白拿,可眼看二期宿舍区开工,他就得搬去二期宿舍区住,现在付钱买这老房子,真不甘愿。可是又退得回去吗?他知道杨巡巴不得他不给钱,可他过不了心里的一道坎。
11
梁思申终于结束边工作边读MBA的苦难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记妈妈做的好菜好饭,早早跟吉恩请了假,订票回家。进关时候见到几个中国人面孔,她不由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见有东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着就过来招呼:“请问是华裔吗?需要我帮你填卡吗?”
梁思申摇头:“不用,谢谢,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很面熟?”
男子大方递过名片,梁思申一看就笑,地球真小,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经她提醒,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笑道:“地球真小。对了,这回我得南下去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正好我给宋老师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取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你做什么行业?难道也是同行?”
“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方谈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资金不足,比如小宋的二期也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方以设备折作价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言者无心,梁思申听者有意。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好在虞山卿闲聊之下感觉这女孩依然骄狂,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坐,不跟梁思申坐一起,这正中梁思申下怀。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儿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些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老子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父母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定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即使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原始股,我有意气他,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
“跟梁大怄什么气。”
“就怄气,我带美元付梁大,取比银行高三块多的黑市汇价,怄死梁大。”
梁母知道女儿一向骄狂,也不当回事:“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是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买一家日资上市公司改名叫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内地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是不是南方谈话后市道变了?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会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账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整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毕竟年轻,被父亲成功转移了话题,还欢欢地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介绍自己买的印度檀香,又说最近得了块上好龙涎香,有多么多么珍贵。梁父整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即便只是来上海虹桥机场接小叔一家,他也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即使梁思申嘲讽他的别克林荫大道太过中规中矩在美国是中年人车,他都无所谓。因知小叔护着小婶,两夫妻更是护着宝贝女儿,而他现在贷款还仗着小叔呢。
车到梁思申新买别墅大门前,她一看周围,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这么整齐,间距那么小?够鸡犬相闻了。”
梁大终于脸都黑了,没好气地道:“这是台湾设计师设计的,我们没用红瓦白墙砖,已经口碑很好。”
唯有梁父厚道地问一句:“卖完了吗?”
这一问,才把梁大问回魂来:“一放出去就卖完了。他们附近一个也是别墅区,房子没我们造得漂亮,可也卖完了。上海有钱人真多,还好多老外,我那个合伙人没骗我。小七,你们认得出哪幢是你们的吗?”梁思申在梁家诸堂兄妹中排行老七。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没说,笑眯眯看着跟出来的妈妈的反应。果然,只听妈妈一声重重吸气,眼睛嘴巴都是滚圆。随即,梁母踩着高跟鞋飞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对梁大道:“老大,谢谢。”
梁大问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这样?”
“更大。这是我拿着照片请同学缩的,你自己没在这儿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这中间五套不算鸡犬相闻。”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大而无当,为什么不抄袭我的设计?”
“我还没抄袭你的设计,你都这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袭了,以后还想见你?我不喜欢你的设计,区域划分不清晰,客人一进门就把一楼一览无余,太没隐私。窗户也太大,但可移动的窗户太少,华而不实。”
梁父进门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结构,不由摇头:“囡囡,你没老大务实。老大工作几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样。厨房没隔开,以后做个煎鱼红烧肉的,还不把一屋子人熏死,房间也不说隔小点,以后空调打起来多费。”
但是梁母却看得爱不释手,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厅铺着进口花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们来跳舞,客人来前用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时候虽小,可心里还有印象呢。囡囡别听你爸的,他们住集体宿舍当大院的才把房间隔得跟集体宿舍似的呢。”
梁大却靠近梁父,耳语几句,梁父立刻点头“嗯”了一声,两人一起迎出去。
来者叫李力,与梁大同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当年一起当学生干部,一起做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样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飞扬洒脱。
梁思申旁边听着爸爸与来人寒暄,再看梁大的搭档李力,心说到底是上海人,与老家那帮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着很是熨帖,举止甚有风度。不过,梁大其实已经是很不错。只是从小光屁股长大,她实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边梁父已经与梁大李力说到一起去哪儿吃饭。梁母却拉着女儿走上二楼,看得激动不已,一定要请半年病假给女儿装修这房子,说要根据年少的记忆,装修出老宅的风格来。梁思申却道:“妈,你吃那苦头干吗,大的东西让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装修,他已经要我从美国买了浴具厨具拿集装箱打包回来了,看来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买了三幢别墅的东西,六套浴具,三套厨具,好多灯具,三套中央空调,还有我这套的意大利花岗石,一只柴油取暖锅炉,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装一只集装箱。”
梁母听了倒吸冷气:“囡囡,你太浪费。”
“能挣会花,才对得起辛苦工作。”
梁母即使满心异议,可是哪儿管得了女儿。但接下来一看梁大那新房更大规模,和李力那儿仿苏州园林的精巧设计,小年轻各个比着豪奢,她只能叹而今风气奢靡。她更以做妈妈的细心,感觉出那个李力对女儿注目过多。她悄悄提醒女儿,梁思申却不是个传统的,反而对李力回眸一笑。
连梁大都留意到,等李力离开,就指出:“小七,李力对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当仁不让。
连梁大都目瞪口呆。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儿头顶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儿明天就离开上海,管他李力风流倜傥,管他李力才貌双全能设计自己的园林式房子,明天都成过去式,因此他们绝不插手。梁思申回宾馆埋头睡觉。等晚饭时候被妈妈叫醒,头重脚轻地冲了个冷水澡下来,看到大堂吧里的爸爸与梁大、李力两个似乎已经谈了很久的样子。梁父看到女儿穿一身挺简单的T恤中裤,这才松口气。但他看到李力却张扬地凝视他的宝贝女儿,这令梁父非常不满。
梁思申从来习惯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张扬的。她看到桌面放一张上海地图,就拿起来问梁大:“老大,正说你的项目,在哪儿,什么规模?”
梁大刚才与梁父说的正是这件事,但被敷衍,见七妹问起,就指着地图,与李力一起详细介绍。梁思申听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摇头道:“你们这个投资和计划,即便是我上回与吉恩来上海了解的投资项目中,你们的项目也已经可算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你们做的是商务楼,可这点点的规模……我语文不好,总之是效益不会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扩大贷款规模。小七,我们的规划大厦旁边是一家服装厂,因此我建议你收购这家工厂。等我们大厦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厂就成黄金宝地了,而且那时附近在建的地铁一号线开通,这方面李力可以帮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开地图细看那位置。梁母却道:“梁大,你该不会要你妹妹出钱买下土地给你留着吧。”
梁思申看着地图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让李先生想办法弄一纸拆迁通知书,然后那服装厂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样,说拆就拆了,只给我们一点点钱意思意思。”梁父听了哑然失笑,不再担心女儿。
梁大大窘,申辩再三。梁思申只埋头看梁大给的项目可行性计划,看着这份不规范的计划书心中暗自计算。
李力今天除了说明,不参与要钱的工作,看到冷场,就微笑道:“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们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着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计划翻看。到了楼上餐厅,因为是大圆桌,大家坐得比较散,她就靠近爸爸,将心中的疑问说给爸爸听,主要还是计划中她认为的数据不合理处和梁大他们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费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儿的快算,点头轻道:“我没算这些,不过我看老大那派头,大约知道他的钱都跑哪儿去了。”
父女俩会心一笑。梁大问:“小七,你学的是管理,我们的计划你看出什么纰漏没有?”
梁思申笑笑:“我语文一半已经还给小学老师,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强看得懂几个数字。我只看出,你们的计划真是像武打小说里写的四两拨千斤:自有资金那么少,规划却那么大。你们可真有想法。”
梁大听着不是滋味,直接问:“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资产增值得厉害,你看,我们操作别墅项目也是四两拨千斤,结果非常好。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让大伯伯指家银行给你,别老缠着我爸,我爸今年的弹性留给我,早在北京就答应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别胡闹,我跟小叔谈正经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开始跟妈妈说悄悄话。她相信爸爸自有办法对付梁大的厮缠,也相信梁大东方不亮西方亮,从她爸这儿得不到好处,自然能通过大伯伯疏通其他银行贷款,只是手续麻烦点,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担心,梁大也不会太着急上火。那个李力地头蛇要梁大加盟,还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摇钱树,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办法。当然,最捷径的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来再提,梁父只一句“好好吃饭”。梁大是个傲气的,能如此厮缠已经不易,立刻不再提起。于是话题转入其他海阔天空。除了梁思申这半个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实、见多识广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这几年的变迁,梁思申只能旁听。梁母与李力聊得兴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没趣,心说李力这是存心讨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觉到了,于是邀梁大出去现场踏勘那家项目旁的服装厂,看了之后,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等两人绕一大圈终于回来,却见车子旁边停了另一辆车子,一个人哈哈笑着走出来,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们肯定逃来这儿。怎么,梁小姐有兴趣?”
梁思申笑笑:“对你们的项目没兴趣,但是对这块地有兴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夺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却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我们可以更改计划,扩大规模。不过一千万人民币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断:“两千万,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给我什么待遇?绝对控股?”
李力一时无法应答,他现在只能设定梁思申说的两千万美元是真实的,可他又怎可能让梁思申绝对控股。他微笑道:“我回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讨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梁思申给李力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要求梁大送她回去宾馆。李力提出反正倒时差睡不着觉,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绝了。回来路上,梁思申对梁大道:“大哥,其实你没控制着你们的联盟。”
“资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说出无数合理办法转移资金,让你无从管起。看到没有,今天他说起想跟我合作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样子,没你什么事儿,你纯粹是李力的融资工具。”
梁大一时无语,默默开车。好一会儿才道:“这样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别的,拿我应得的一份。”
“我只是担心。顺风顺水的时候当然互惠互利。但是对于操作难度高,操作周期长的项目,你融资来的那些钱可危险了。别人可以丢卒保车,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会儿,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问一句:“你的两千万美元?”
“试探李力的。喂,你已经被李力吸引住,我们可是旁观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应,但一颗心却是在利润预期和风险预期之间徘徊。
梁思申见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脑袋,强行灌输风险意识。回到宾馆郁闷地一边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跟父母谈起她的发现。她兀自发表高论:“梁大作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从来一帆风顺,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现在没风险意识,将那么重要的资金支配权交在李力手里,万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走开,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他不吃苦头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没用,他只看到丰厚的利润预期。利润固然重要,可是大灾大难之下能够脱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获。梁大那个新项目起码需要两年,两年里面会出现什么波折,他真一点不考虑吗……”
梁思申对着大皮箱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兴起,一点没留意到爸妈两个的眼光在半空剧烈碰撞,交换着惊异、忧虑和关心。终于梁母打断女儿发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过苦头知道留后路了?你一点都没跟爸妈讲,你还一直跟我们说你在美国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与外公官司之后……”
“没……”梁思申本能地否认,可说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里面泄露了一些在美国独自生活的艰辛,“其实没太大问题,外公给的钱够我读完大学,但我那时候有些担心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呢?别的同学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却是可能连回家飞机票都得担心。因此我开始学习怎么增值我手头的钱,幸好后来Mr.Song帮我,他帮我做进口。手头钱多了再去炒作钱,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也没什么辛苦。”
“可你都没跟爸妈说。”
梁思申忙笑道:“又没多长时间,只有中学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结果,和大学第一年有些心慌,后来就顺了。再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他们都鼓励我。你们看,只用这么短短时间换取我现在的坚强,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听着越是伤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儿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觉得自己委屈起来。
“爸爸,快劝劝妈,我现在有目共睹的好,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真的,真话。”
“可是,我们当爸妈的其实更喜欢看到孩子笨笨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儿急得想跳的神情,连忙改口道,“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说说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尖锐,切中要害……”
“又来了,先来几句肯定,再来个但是,改不了的职业病,对女儿不用那么虚伪。”梁母心疼女儿,但又不能责怪女儿不说,只好拿丈夫撒气。
梁父道:“难怪,我们还一直奇怪你跟小宋的友谊能持续那么多年。王太太,我们什么时候上门去谢谢小宋?”
梁思申道:“那当然,Mr.Song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是我们的友谊,你们可别插手。”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们上班的时间,便电话过去询问亦师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没有负担只有优势的中国大型企业,其国外融资可行不可行。吉恩有兴趣,如果这家企业真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简单,那么倒是可以成为打入中国的试水场地。他让梁思申稍等,他立刻考虑需要梁思申具体了解的数据和条规。
梁父梁母对女儿的报答方式非常赞许,也非常支持,纷纷拿出自己的知识献计献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引进外资时候需要对上做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红尘滚滚,看透人生不过如此,可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尘世间的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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