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归海-《刺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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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归海
回到姜家说了声,周克仍旧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带李久路出去了。
驰见撑着栏杆抽烟,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的影子,才转开视线。
周克说带她去,并没提他,这算家事,所以他没主动要跟着,但心里別着股劲儿,说不清缘由。
姜怀生孙子姜衡轩跑出来叫他吃饭。
驰见跟他回去,见姜怀生正坐桌边抽烟,姜军手撑着膝盖,低声下气劝着什么。
驰见走到对面,和姜衡轩坐一起,他上来直接抓了个鸡腿吃。
“放下。”
姜军大声呵斥:“爷爷没动筷呢,有没有礼貌?”
“你老管他干什么,真是没事儿闲的。”
姜怀生在看孙子时换了副面孔,“轩轩,吃你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来,爷爷给你夹。”
“爸!”
姜军拖长音。
“一边儿去。”
儿子受制于老子,老子上面还有老子。
地位一级压一级。
驰见对姜军没多大感触,他父母离世的时候,他刚出生,所以对父子之情很淡薄,但看到姜怀生宠溺孙子的样子,忽然想起外婆。
他心忽然被什么纠扯了下,想起离开那天,没来得及跟外婆打声招呼,实在不孝。
没多会儿,儿媳妇端着汤也从厨房出来。
一家人坐下吃饭,六菜一汤,里里外外都是她忙活的。
她做事雷厉风行,讲话利落,是典型的北方女人。
刚开始没人说话,都埋着头,各吃各的。
儿媳妇抬眼瞧一圈儿,在桌下踢了姜军一脚。
姜军没抬头,又踢回去。
她筷子一撂,啪一声响:“没人说话我先说。”
驰见只抬了下眼,跟他无关,他继续吃。
“爸。”
儿媳妇叫了声:“我欠您一句对不起,我这人脑袋不会转弯儿,说话太直,那天数落您,是我不对。”
她是指姜怀生住进老人院之前发生的事儿。
“嗨,都过去了,提它干什么。”
“您老不会还在生我气吧?”
“没有。”
他如实答。
气一阵儿就过去了,他后来只是觉得住一起不适应。
儿媳妇转转眼珠:“不生气就好。
那在岛上多住几天,就当放松放松,然后您跟我和姜军回家住,咱不去老人院了。”
姜军帮腔:“是啊,爸。”
“不用,我在那儿住的挺好。”
“好什么啊,一眼没照看到,把人都给领跑了。”
姜怀生:“……”
驰见嚼着花生米,筷子在盘中一顿,轻飘飘哼了声。
姜军又踢她,她没理,“我说的不对吗?
刚才没得空,待会儿我还要问问那小姑娘呢,老师怎么教的,到底什么心态……”
“你先问问,出来是谁的意思吧。”
驰见嘴里嚼着饭,没抬头。
“这么说,还怨我们了?”
“路费没人报呢。”
驰见忽然发现,任何事一旦牵扯到李久路,他就完全不冷静。
听不得别人说她,更不能让人碰,跟有护犊子情节似的,觉得周克那职位他肯定能胜任。
想到这儿,他没忍住笑了下。
姜怀生儿媳妇性格也急,一见这态度,矛头马上要指向驰见。
姜军小声提醒:“说正事儿。”
她这才剜他一眼,又转向姜怀生。
“爸,我记得以前咱这院子种的全是菜,房后还养了鸡跟鸭吧?”
儿媳妇兀自道:“现在太破了。
我来之前把家里后院的花苗都拔了,等着您回去种菜呢,您再多种两棵梨树,轩轩爱吃梨。”
姜怀生抬起头,有些错愕。
“咱接着养鸡鸭,以后都吃健康的,不去外面买。”
姜军:“对。”
姜怀生看他一眼,“别麻烦了,我在你们那儿住不惯。”
儿媳妇也不拐弯抹角:“您住着不习惯,是因为您没把那儿当成自己家。
跟您说句实话,我们今天来,不是劝您,您想不想都得跟我们回去。
我这人说话不经大脑,以后肯定也会冒犯您……嘶!你别老踢我行吗?”
她皱眉看姜军,后者咳了声,她继续说:“……我其实根本没拿您当外人。”
她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声,“我爸妈走得早,现在婆婆也走了,我拿您当亲爸,怎么可能让您一直住在老人院?”
一句话,把姜怀生说沉默了,他低下头,又想起死去的老伴儿。
那些随酒精蒸发的叮嘱,又一次清晰起来,恰巧今天儿子一家赶到,要将他带回去。
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见他沉默不语,儿媳妇趁热打铁,偷偷踢了下姜衡轩。
他正忙着啃鸡腿,没反应过来。
她又使劲儿踢了脚。
姜衡轩身体一晃,鸡腿掉到桌子上。
她朝儿子使眼色,姜衡轩舔舔嘴皮子,立即站起来:“爷爷,您就跟我们……”
这一家人交流靠踢的,驰见面无表情站起来,拿根烟走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在岛上闲遛一阵,不知不觉再次走到渡口,他向对面看去,隔着一条狭窄水道,南舟市区高楼林立,一片繁华景象。
又逗留一会儿,发觉自己未免太不潇洒,于是挥两下头发,沿着来时的路,踱步回去。
周克和李久路午后才露面,彼时驰见躺在角落的藤椅上,正心神不宁。
久路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径直走到饭桌前。
周克倒是看见他,一挥手,“进去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驰见不由直身。
周克没多说,跟着李久路走过去。
这会儿那一家人早已吃完饭,姜军沏了壶茶,拉着老爷子,不咸不淡的聊天呢。
她朝着两人的方向,深深鞠上一躬,之后表示歉意的面子话留给周克说。
驰见没管那些,穿过院子,大踏步追随李久路进入房间里。
她默不作声,卷起衣服放到旅行袋中。
驰见拉住她两手腕儿面对自己:“你们去那边做什么?”
“下了趟水。”
久路没说谎,驰见隐约记得,两人从浅滩回来后,她临时绑起头发,这会儿又完全散下来,而且发丝中隐隐有股潮湿的海腥味。
“周院长又数落你了?”
“没有。”
“那怎么突然要走。”
久路叹气:“他都找来了,我们要是继续留下去,不是很奇怪吗?”
驰见没吭声,觉得有道理,但理由又不那么充分。
“丫头啊。”
两人不近不远的靠着呢,姜怀生走进来。
李久路迅速抽出手:“姜爷爷。”
他步伐缓慢,“不多待几天?”
“不了,放松过了,也该回去好好上课。”
“也对,都是我这老东西耽误了你,还被外面那帮人错怪。”
“您别这么说,跟您出来这一趟很开心。”
久路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把话说完:“跟您住一层的马奶奶,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她是有家回不去,最后带着遗憾走了。
您比她幸福太多,儿子儿媳都孝顺,这次还特意大老远跑来接您,所以……”
“我知道。”
姜怀生压了压手:“我答应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
久路抿唇微笑。
姜怀生拍怕她的头,又看看驰见:“爷爷也有一句忠告。”
“您说。”
“臭小子虽然有心,但你们要注意分寸,早恋可不是个好现象。”
他早就将两人关系看透。
驰见就知道一准儿没好话,姜怀生还要说教,他不苟言笑的阻止:“她成年了。”
久路:“……”
她偷偷拉他衣角,脸颊泛红。
姜怀生开怀大笑,“好好,成年好。”
他想了想:“那就不要影响高考吧。”
驰见神色一顿,这句话仿佛突然点醒了他,心中没来由发慌,侧头看向李久路。
回城几人乘坐飞机,周克将登机牌交到他手中,下面放着一沓钱。
驰见没接:“周院长,这什么意思?”
“你大老远跑来找路路,我和她妈妈本应好好感谢,就以后再找机会。
来时的机票钱先收下,对你来说数目不小,你和外婆用得到。”
周克做事滴水不漏,这番说辞为彼此着想,并没半点不妥。
但驰见听着别扭,他笑笑,光抽走机票:“都是同学,不用那么客气。”
周克说:“一码归一码,这是出门前她妈妈交待的,我也不好为难。”
驰见仍是没接,绷着唇线,脸色有些挂不住。
以周克此时的身份极地位,两人没有可比性,更没有比较的必要。
但驰见还是觉得比他矮了一截,他用阅历以及年纪所累积的各种财富,让他内心产生无奈的自卑感。
僵持不下时,久路忽然抽走那沓钱:“之后我给他。”
驰见和周克将目光投过去,前者不由松口气,周克也顺着说:“也好。”
登机后找到座位,李久路和驰见坐在机身中间,周克独自走向后。
选座位时,他有意这样要求,不想跟年轻人混在一起。
驰见坐下就没再开口,久路看了他两次,没得到回应。
没多久,当飞机在跑道滑行并快速升空时,超强的加速度带来一股失重感。
久路看着窗外,回手精准地握住他的手。
“第一次坐飞机,我有点儿怕。”
驰见转头。
久路说:“你能抓紧我一点儿吗?”
驰见听出讨好的意味。
她是懂他的。
南令上空,海蓝得深邃,看不见浪涛,也不见风,海面广阔无垠,深处仿佛充满神秘的危险与未知。
几座小岛分不清顺序,被这片海域所征服,情愿相伴,情愿困住自己。
久路感觉到驰见的手攀上来,搂住她肩膀。
她盯着窗外,握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也回捏一下。
两人不需要任何言语。
几分钟后,驰见凑头过来:“美吗?”
久路说:“美。”
飞机越升越高,直到大片云朵挡住视野。
她轻轻吁了口气。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此行会放下心结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清楚,看过这片海,她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
这毕竟是离父亲最近的地方。
飞机落地再由齐云市回到小泉镇,已经晚间十点。
挂念着外婆,驰见也一同来到老人院。
久路脚步停下,想起几个小时前还在阳光海浪白沙滩的小岛上,这会儿面对黑漆漆的大门,有种回到现实的失落感。
周克回头:“走了,妈妈应该等你呢。”
久路垂头丧气,想到接下来的难关,连跟驰见告别的力气都没了。
驰见目送他们回了二层小楼,一转头,见江曼正从台阶上下来。
他一愣,差点儿失礼:“江主任。”
“回来了?”
驰见说:“李久路刚进去。”
“我看见了。”
她脸上表情得体,看他一眼:“驰见,这次辛苦你了,改天阿姨再好好谢你。
先去看外婆吧。”
“好。”
他欠欠身,错身上楼。
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眼,驰见总觉得江曼满含深意。
江曼比久路想象中要冷静,但这种表面的平静,更让她感到心慌。
两人坐在餐桌两端,默不作声。
周克也帮不了她,似乎有更心急的事情要去做,洗了个澡,急匆匆走出房间。
久路手心出汗,张了张口:“妈……”
再次无声。
过几秒,江曼终于开口:“心回来了?”
久路抿紧唇。
“你爸已经不在了,希望这次之后,你能认清这个现实。”
她双手绞在一起,“认清了。”
“离高考还有四十几天,我答应你,只要你本本分分到出考场的前一秒,我就不再约束你,也算是对你爸有个交代。”
“妈,我知道错了。”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淡:“你的做法我理解,都理解。”
久路渐渐不安,有种糟糕又熟悉的预感萦绕心头。
谁都没说话,空气里静得只剩呼吸,江曼穿一件贴身的黑色薄衫,抱着手臂,眼睑微垂。
“对了。”
她抬头:“你离开四天,我打去你们班主任那里请假,想帮驰见也请好……”
久路脑袋炸裂开一般,惴惴地看着江曼。
江曼声音仍旧没什么起伏:“你们班主任说,班级没有这个人。”
她陈述完,并没追问她欺骗她的原因,又坐了会儿,起身道,“饿了吗?
我去给你热饭。”
江曼转身去厨房,拿着盘子放在冷水下冲洗,忽然间,被人从后抱住。
她咬着牙,将她的手狠狠拽开。
久路又抱住。
江曼牙齿间发出细密的碰撞声,刻意伪装的冷静情绪,瞬间失控:“你放开!”
“不放。”
久路没动,左手紧紧扣住另一手的手腕。
江曼甩不开,尖细的指甲刮在久路手背上,最后崩溃般砸掉盘子。
瓷盘四分五裂,躺在池子里,水流如注,仍然不断洗刷着残破的瓷片。
江曼发疯般扫掉案板上的盆碗器皿,带来惊天动地般的刺响。
之后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江曼站着不动,肩膀颤抖,发出细弱的抽泣声。
李久路贴着她的背,轻声道:“妈,我不会离开你。”
一瞬间,江曼眼泪决堤,无力的垮下肩膀。
“我只是贪玩想放松几天,现在回来了啊,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她脸颊蹭了蹭她,垂眼看着地上的狼藉,声音轻缓:“妈你先冷静,不要激动,自己身体最重要。”
平复好一会儿,江曼才止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慢慢转身,将她抱在怀里:“你别乱跑了行吗?”
“不会了。”
“你……”她咬着嘴唇:“不要像……她一样。”
“不会的。”
久路轻轻拍她背。
过好半天,母女俩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久路静静的吃面条,江曼拄着下巴坐对面看她:“驰见是不是对你有想法?”
她低着头,动作停滞几秒,接着将面条往嘴送。
江曼说:“那你呢?”
片刻后,她缓缓摇了摇头。
江曼:“是我以前看错他,觉得他身世可怜,你们又是同学,所以才多加照顾。
这次他去找你我就觉得奇怪,有谁会为了一个同学千里迢迢去那么远,而且还是高考前夕这么紧张的时刻。
总之是我疏忽了。
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社会闲散人士,一点儿文化跟前途都没有。”
江曼对驰见的评价,久路内心是极反感的,但考虑到她的状态,抿了抿唇,终究忍下来没反驳。
江曼道:“妈妈要你保证,以后跟他断绝来往,不准有任何交集。”
“妈,她外婆住在院里呢。”
老人院再大,但毕竟是方圆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无法避免。
“这是两码事。”
江曼说:“见面最多打声招呼,仅止于此。”
面条冷了,久路拿筷子搅动着。
“听没听见?”
“……听见了。”
江曼这才满意,脸上表情也放松下来,看着她吃完,去厨房收拾碗筷。
她对驰见的看法,也从这晚开始,被她规为社会渣滓一类,隐瞒欺骗在她这儿更是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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