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知道我们的事-《刺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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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风知道我们的事

    江曼和周克结婚以来,春节都在老人院度过。

    大年三十的一早,江曼来敲她房门。

    新年新气象,江曼今天没穿工作服,换了青色高领毛衣和妮子长裙,脚上是一双小牛皮高筒靴。

    这身装扮使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愉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李久路还睡着,面朝里,整张脸都埋在被子中。

    江曼坐床边,轻轻拍她:“路路,起床了!”

    久路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江曼无奈地摇摇头,掀开床尾棉被,将她一只脚搭在大腿上,给她穿袜子。

    她动作极尽宠爱,看着面前细细的脚腕,忽然失神。

    “妈。”

    江曼手一抖,看她的时候目光还有些茫然。

    李久路犹豫片刻,把脚缩回来:“我自己穿就行。”

    江曼微微愣怔,用几秒钟的时间缓和了下,换上笑脸:“叫你都不起,大过年的也睡懒觉。”

    她把袜子扔给她,去衣柜里拿来前几天给久路买的新衣服,催促着她去洗漱,绑好头发后,母女俩站在镜子前。

    久路穿一件红色冬款连衣裙,蕾丝领口,细长的缎带扎成蝴蝶结,袖口是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裙摆到大腿中部,下面即使穿着厚厚的打底裤,她一双腿仍然纤长笔直。

    江曼看着镜中的女儿,满意的点头。

    “妈。”

    李久路也在镜中看她:“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江曼一愣,笑了笑,点一下头:“你呢?”

    久路眼中平静:“我也是。”

    母女俩身高几乎相同,江曼微弓身,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房中磨蹭半个来小时,去老宅那边吃早饭,院里一半的老人被儿女接回家过年,剩下都是五保户和有特殊情况的。

    久路一眼看见陈英菊,她平常跟马莲坐一起有说有笑,今天独自一人,不和别人讲话,显得无精打采。

    她凑过去坐在她身边,一顿早饭时间,把陈英菊逗得眉开眼笑。

    为了给老人们营造归属感,在这之前,江曼耗费好多功夫去采购,吃完早饭后,她带领几位值班的护工忙活起来,有人贴对联贴福字,有人挂彩灯和拉花,剩下的都去厨房帮忙准备年夜饭。

    李久路被陈英菊拉回房间贴窗花,薄薄的红纸花样繁复,贴在窗户上很有年味儿。

    她剪了很多,叫久路把剩下那些分给其他房间。

    走廊的窗户也要贴。

    陈英菊越来越喜欢这个安静的小姑娘,事情不多做一分也不少做一分,不像同龄孩子那样闹腾,有时默默待在她身边,不嫌老人麻烦,像是一种陪伴。

    陈英菊站在走廊里:“往左点儿,往左……哎呦丫头,又歪啦!”

    “外婆。”

    陈英菊闻声转头,驰见一身休闲装束,正从门口那一头走过来。

    他今天的穿着很特别,一件枣红色连帽棉外套,前襟敞开,里面是妥帖的黑色高领毛衣。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下面穿一条收腿运动裤,雪白运动鞋,大冬天的,脚踝就那样光裸地露在外面。

    让人看着都打哆嗦。

    陈英菊迎上去,笑逐颜开:“我小见来了啊!吃饭没有?”

    “没呢,外婆。”

    驰见弓身抱了抱她,讨她欢心:“起早给您买水果,没顾上呢。”

    他手里大包小包,手指被带子勒得充了血。

    陈英菊笑着埋怨,“又买这么多乱花钱,院里什么都有。”

    “过年了。”

    驰见笑着:“您怎么站这儿啊?”

    “哦,我和小丫头贴窗花呐。”

    她炫耀地说,回头向后指了指:“那笨丫头……哎,人呢?”

    驰见抬眼看,窗边已经没有人。

    他其实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踩着小凳,窗外阳光洒满身,明净的走廊上,那一抹亮色驱走了他身体里的寒意。

    她穿红色真的很好看。

    李久路逃到109房间去,进门后心还砰砰跳不停。

    姜怀生正摆弄他那台旧收音机,姜军昨晚要接他回家,儿媳妇和孙子都来请,但他死活就不走。

    他被她吓了一大跳,假装嗔怪:“你这孩子,就不能稳当点儿。”

    “对不起,姜爷爷。”

    久路抿抿唇:“我过来贴窗花。”

    姜怀生一努嘴儿:“桌上呢,贴吧。”

    接着又低头倒腾收音机去了。

    李久路走到桌子前,装模作样的涂胶水,她心根本没在这儿,不经意回想刚才他在走廊出现那一瞬间。

    她不是自欺欺人,知道那一阵阵心悸代表什么,也不是躲他,她只是还没找到一种舒服的状态和他相处,也怕气氛尴尬。

    “涂到桌上了。”

    久路一抖。

    真是怎么尴尬怎么来。

    驰见以为她没听见,咬着香蕉:“你涂到桌上去了。”

    “哦。”

    她抽出纸巾抹干净,垂下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味。

    久路没回头,但她知道两人离得应该挺近,温热的鼻息吹在颊边绒发上,她觉得耳朵很痒,也很热。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啊?”

    驰见说:“我昨天在院里待一整天,江主任说你不在家。”

    他身体错开一些,手掌撑着桌面,探头看她:“躲着我?”

    久路抿住唇,视线一偏,看见桌上那只大手,他手背被冻成不均匀的红色,关节泛白。

    “说话。”

    驰见拿肩膀顶顶她。

    “哦没有,我去游泳馆游泳……”

    “游泳馆过年期间不休息?”

    “……”

    “真他妈能撒谎。”

    驰见嘀咕了句,懒洋洋直起身体,手中的香蕉三两口吞进去:“贴玻璃上?”

    “……”久路说:“对。”

    “哪边儿?”

    “两边都贴。”

    驰见把她给挤开,接过窗花。

    窗户前面有张桌子阻隔,如果她自己来需要站上去,可驰见腿长手长,前倾身体就能够的着。

    他找准一个位置:“看看歪不歪。”

    “好像不歪。”

    “站远看。”

    他扭头指挥。

    他好像也没纠缠她躲着他的问题,气氛慢慢变融洽。

    李久路向后退了两三步,不自觉放松下来,“再高一点儿。”

    “这样?”

    “太高了,稍微往下点儿。”

    “这回行不行?”

    “又低了。”

    驰见“嘶”一声,不耐烦道:“到底高还是低?”

    他以前说话那种口吻回来了,语气透出一点嫌弃、一点烦躁。

    李久路暗自弯弯唇角,“可以了,位置刚刚好。”

    姜怀生不知何时出去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那台旧收音机扔在床上,没调准频道,发出呲呲杂音。

    久路走过去,往另外一张窗花上涂胶水,目光微偏,再次落到他的大手上。

    她忍不住问道:“你手很冷吗?”

    “怎么,想给我暖暖?”

    久路白他一眼。

    驰见笑笑,忽然摊开手掌,轻轻搁在她光洁的后颈上。

    一股凉意袭来,那处的皮肤好像突然失去感知能力,不知是冰冷还是灼热。

    愣两秒,李久路缩着肩膀往旁边躲,可他手臂太长了,她躲一下没躲开。

    他欠揍的说:“这么一比较,还真是挺凉的。”

    手心触感温暖嫩滑,窄窄一截,仿佛一只手就能圈过来,驰见下意识捏了捏,在她挣扎以前主动放开。

    久路说:“你现在当玩笑,等岁数大了,关节疼得动不了就知道后悔了。”

    “这口气挺像咱外婆。”

    “谁跟你咱。”

    久路顶完他就及时闭嘴,这几个字的语气充满斗嘴嫌疑。

    驰见手臂盘在胸前,转个身,靠在桌边歪头看她。

    久路避无可避,只好说话冲淡这种气氛:“刚才那位姜爷爷,他走路一瘸一拐你看见了吧,他膝盖不好,就是年轻的时候上战场,在雪地里趴了一夜给冻坏的。”

    “真的吗?”

    他好像并不担心,闲闲的问。

    李久路看他一眼,扭回头不吭声。

    “那我穿多点儿。”

    驰见装乖扮巧,欺近道,“你以后记得经常提醒我。”

    以后……

    这个词忽然微妙了起来。

    她蓦地想前几晚与姜怀生的对话。

    ——那时候啊,看着她,把两人的一辈子都规划完了。

    驰见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没。”

    她缓过神回来,把窗花递给他:“涂好了。”

    驰见一整天都混在老人院,不远不近的跟在李久路屁股后,她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所以他那点小心思也不留痕迹。

    吃过晚饭,护工把调好的几种馅料和面粉搬到活动室,老人们齐动手,欢天喜地的包起饺子来。

    时针恰好指向八点,几位主持人盛装出现在电视屏幕里。

    没参与劳动的老人坐在小桌旁,吃糖果嗑瓜子,外面偶尔响起炮竹声,升到半空的烟花骤然绽放,点亮半边天。

    年味儿已经十分浓郁了。

    驰见和李久路分别坐在陈英菊的两侧。

    渐渐的,他发现外婆有些反常,明明一整天都很开心,这会儿窝在座椅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驰见剥开一颗糖果:“外婆,吃颗糖。”

    他哄小孩儿一样柔声道:“您不开心?”

    “没有啊。”

    她把糖果含进嘴里。

    驰见孩子气的“嘁”了声:“我要不了解您,真就不孝了。”

    他逗她说:“说吧,有什么要求?”

    陈英菊看看窗外,默默叹了声:“也不知道你马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大过年的,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可怎么过。”

    驰见和李久路对视一眼,他道:“就为这个?”

    陈英菊说:“也不知道她晚上吃了没有。”

    驰见说:“那还不简单,我去医院看一眼,正好把那几兜水果给她带去点儿。”

    陈英菊眼睛亮了亮,却还担心:“天这么晚了,你自己出去不太安全吧。”

    “那没事儿,让李久路跟我去一趟。”

    “……”久路瞥了瞥他,随后对上陈英菊期待的眼睛,干巴巴说:“对,我和他去。

    顺便先煮些饺子给马奶奶带过去。”

    驰见冲她满意地勾勾唇角。

    李久路转回头。

    “还有……”

    陈英菊不敢直视他,欲言又止。

    “能不能给你舅舅打个电话,今年收成少,他要养活一家人,也不好过……”

    驰见脸色冷下来。

    她连忙又说:“你要是不想跟逢山说话,那帮外婆拨过去,我来和他讲好不好?”

    窗外再次燃起烟火,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而这位被亲生儿子抛弃的母亲,讨好地看着驰见,眼中充满哀求意味。

    李久路去和江曼请假,江曼本来不准,周克在一旁当说客,客观开导一通她才放行。

    临走前她给久路限定时间,最晚十点必须回来。

    驰见在院子里等半天,晚间气温降至最低,寒风刺骨,他这身装扮好看却冻人,不由盘紧手臂,缩成一个大虾米。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到脸上,一触即化。

    原来天上飘起小雪。

    李久路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江曼跟在身后:“你们不准乱走,看完病人马上回来。”

    驰见保证:“放心,江主任。”

    两人快走出大门江曼才回去,久路回头瞥了眼,暗暗松口气。

    “你妈平时都管这么严?”

    她点点头,早就习以为常。

    驰见将衣服拉链拉到顶,看她一眼,阴阳怪气的哼哼两声。

    李久路:“你想说什么?”

    “你家的教育方式,是个物极必反的好案例。”

    久路没听明白,等着他解释。

    “现实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就是因为你妈管太严,你才逃课、不学习、撒谎、刺青、喝酒、偷着谈恋爱。”

    驰见离近一些,肩膀擦着她肩膀:“……还偷偷和人接了吻。”

    久路脚步倏地停住,驰见冲出几步,回过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怒的眼。

    她唇抿成线,脸颊粉红,不知冻的还是被气的。

    “你怎么停了……”

    久路转身往回走。

    “哎,哎,上哪儿去……”驰见两步追过去挡她前面,声音低软:“说翻脸就翻脸呢。”

    “没有啊。”

    久路说:“天太冷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说着要往右边走,驰见跨一步给拦住,久路又转左,他欺身向前,拿手臂挡了她一下。

    两人身体顶着劲儿碰撞几次,驰见歪头含笑,像逗小猫儿玩似的,手臂始终松松控制着她,嘴角那一抹弧度将气氛搞得暧昧不明。

    久路停下,昂着头气咻咻看他,鼻间雾气变浓,胸口轻轻起伏着。

    他们还站在老宅围墙外,头顶路灯发出陈旧的暖光,映衬着飘摇的白雪,落在她黑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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