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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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硬汉子彼尔其实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绝不会窝囊地任人欺负。他很有威信,许多水手都听他的话。有一个水手告诉他们两个人,彼尔发誓一定要干掉思特里克兰德。没多久,又有一个水手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
有一天晚上,思特里克兰德和尼柯尔斯船长正在一家酒吧里消磨时间。这家酒吧位于布特里路,那是一条并不算宽阔的街道。平房分布在街道两旁,每所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有点像是集市里面的棚子,你也可以将它想象成马戏团的兽笼。每个房子前面都站着女人。她们有的非常悠闲,要么和路人说上两句话,要么慵懒地哼着歌曲。当然,也有的女人一副无聊至极的样子,一目十行地浏览一本书。她们来自世界各地,比如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日本。她们的身材也各不相同,有的微胖,有的纤瘦。从她们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你能轻易看出岁月留下的痕迹。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有的只穿着黑色内衣和肉色丝袜,有的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将门拉开后,你就能看见屋子里铺着红地砖,一张大木床摆在里面,一只大口水罐和一个面盆摆在牌桌上。街道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这里有站在邮轮上准备抛锚的印度水手,有顶着一头金发站在瑞典三桅帆船上的北欧人,还有英国的水手、法国的巡洋水兵。军舰上的日本兵也随处可见,美国货轮上运输的黑人也让人习以为常了。在白天,这个地方肮脏不堪,可是一旦夜幕降临,迎着小屋子前昏黄的灯光,这条街道仿佛就有了某种神奇的魅力,这种诱惑还带着几分罪恶。这些散落在空气中的欲望丑恶得让人窒息,显得那样可怕。但是这些包裹着你、让你难以忘怀的景象中却总蕴含着某些神奇的东西。于是,你很厌恶这种并不熟悉的原始力量,但同时,你又被它的神秘深深地吸引。你在这里寻不到任何有关文明和体面的东西,这里只有灰暗的现实,它被一种喧嚣热闹而又悲凉惨淡的氛围笼罩着。
此刻思特里克兰德和尼柯尔斯船长正坐在一间酒吧里。自动钢琴正在演奏着,略显聒噪的舞曲在耳边响个不停。人们围在桌子旁边喝酒聊天,已经有六七个水手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们一面喝着还一面叫嚷,士兵也分散坐在屋子四周。屋子的正中央挤满了一对对跳舞的人。那些皮肤黑黑的水手长着大胡子,他们每个人都搂着只穿了一件内衫的女舞伴,正在专注地跳舞。有时还有两个水手舞伴搂着对方起舞。整间屋子十分热闹,嘈杂的声音都快把人的耳朵震聋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欢笑,尽情地喝,尽情地大叫;每当看到一个男人亲吻靠在膝头上的舞伴时,总能听到那些英国水手的嘘叫声,场面显得更加狂乱了。每当男人们抬起自己的大靴子迈开步子时,你总能看到飞扬的尘土。男人们叼着烟卷吐出来的烟雾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十分闷热。一个妇人正坐在柜台后面给孩子喂奶。此时,一个年轻侍者端着托盘不停地走着,手里的托盘上摆满了啤酒杯子。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个子不高,而且长了一脸的雀斑。
不久,彼尔和两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走进了酒吧。此时,彼尔已经有大半醉意了,到这里来纯粹是挑衅生事的。彼尔刚一进门就撞到了台子,打翻了啤酒。正坐在台子边上的三个士兵气急败坏地要和彼尔理论,双方争执不休。这时候,酒吧老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把彼尔叫走了。这个脾气暴躁的老板十分厌恶挑衅闹事的客人,不能忍受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打起来。看到老板发火的样子,彼尔立马就收敛了,因为担心警察找自己的麻烦,他只能弱弱地骂了一句,然后悻悻地准备转身离开。就在他转身之际,坐在一旁的思特里克兰德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思特里克兰德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朝着思特里克兰德的脸吐了一口唾沫。思特里克兰德也不甘示弱地拿起酒杯朝他砸过去。正在中央大厅跳舞的人听到动静都停了下来,酒吧霎时变得沉寂了。可是还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彼尔就一下子扑到思特里克兰德身上,酒吧瞬间又陷入了一场混乱。他们在打斗中撞翻了啤酒台子,台子上的玻璃杯纷纷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双方越打越起劲,女人们都害怕地躲到了门边和柜台后面,过路的行人听到响声也都涌来观望。此刻只听得一片混杂的声音,有粗野的叫骂声,也有狂放的叫喊声。正当屋子里打得乱成一团时,一队警察冲了进来,人流立刻被轰散了,纷纷往外跑去。当四周安静下来之后,只有彼尔一个人躺在地上,他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了,头上也被打出了一个大口子。思特里克兰德早已被尼柯尔斯船长拉到了街道上,他的胳膊被打出了血,衣服也被撕碎了。而救他的尼柯尔斯船长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鼻子被打了一拳不说,还弄得满脸都是血迹。于是他们两个人后来又回到了“中国茅房”,清洗脸上的血污。
“趁着硬汉子彼尔还没出院,你还是赶紧离开马赛吧。”他对思特里克兰德劝说道。
“这个热闹的场景简直堪比斗鸡了。”思特里克兰德讽刺道。
我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脸上一定带着讥讽的笑。尼柯尔斯船长了解硬汉子彼尔的性格,知道他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很担心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让彼尔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会知道必须对彼尔小心防范,以免被他报复。彼尔暂时不会行动,他一定会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来下手。迟早有一天,思特里克兰德会被人从背后插一刀,他的尸体会被人扔进污水沟里,谁也辨认不出来。第二天晚上,尼柯尔斯为了这件事,专程去拜访硬汉子彼尔,得知彼尔还在医院里住着,他妻子曾探望过他。她告诉他说,彼尔发誓说,等他一出院就会一雪前耻,一个星期后,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了。
过了一个星期。
“我常常感慨,”尼柯尔斯船长继续说,“如果要打人,就一定要把他打得屁滚尿流。因为这样会给你留出一些思考的时间,不至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在那之后,思特里克兰德遇到了一桩幸运的事情。一艘轮船准备开往澳大利亚,但是他们的一位司炉由于精神错乱而投海自尽了,所以他们现在急需一位替补的司炉。
“不要耽误时间了,伙计,现在马上去码头,”好心的船长告诉思特里克兰德,“快在这里签上字。别忘了,你的证明文件是齐全的。”
于是思特里克兰德立刻就动身了。六小时后,这艘轮船就驶离了港口。黄昏的时候,尼柯尔斯船长目送轮船渐行渐远,最终在海面上消失不见。在那之后,尼柯尔斯船长再也没有见过思特里克兰德。
我想用尽量生动的语言来叙述这个故事。我还记得他住在伦敦阿施里花园的那段时光,与在马赛的这一段经历相比,当时的他忙于做证券股票交易,是一个勤恳的员工。然而我也很清楚,尼柯尔斯船长说的也未必句句属实,他本来就擅长胡说八道。说不定他跟我讲述的每一句都是谎话。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在生前压根不认识尼柯尔斯船长,他告诉我的这段马赛的经历全部来源于一本杂志,那么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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