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犀角印-《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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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从小和燕丹一起长大,姬青模仿起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熟练,这一路上其他侍从也许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却无一人说破。也就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
燕丹不想为质,那么就只有他来代替,谁让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呢?
姬青深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以下臣之礼见过秦王政。
事实上,这位幽禁自己母后、杀掉自己两个异父弟弟、逼仲父吕不韦自尽、外界传闻残暴不堪的秦王政,对姬青并没有太多刁难。只是随意地问候了两句,便让人带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扫了一下秦王政案几上那一摞摞的书简,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万机的秦王政,又怎么会在乎他这个燕国质子?
燕国是战国七雄中离秦国最远的国家,范睢曾跟秦王进谏,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这著名的远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没有提到他们燕国,根本就是不把燕国放在眼内。
而送他这个质子远来咸阳,说起来应该更多的是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阳民风淳朴,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带刀剑武器,武风之盛,简直是他国所不能比拟。极少能看到身穿华服者,人人都步伐飞快,绝无漫步街头闲散之人。姬青只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浑浑噩噩地来到质子府。他以后的人生,就只在这方寸之地徘徊流连了。
事实上他还是可以自由出入质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门都会有秦国的卫兵在后面跟着,看起来像是在保护他的安危,实际上是在监视他的所作所为。这样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姬青实在是很难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岁,秦王政却不可能给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导学习,甚至想要看书也需要自己派人去买,而且每卷书简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泥沼,简直让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来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却几乎隔几日就会溜出质子府,在咸阳的大街小巷逍遥度日,很快地学会了咸阳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着如鱼得水的燕丹,姬青总是忍不住阴暗晦涩地想,若是他没有变成质子,是不是也会如此无忧无虑?又或者,依旧在蓟城过着世子的富贵悠闲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说的那样,人生总会有一些事情,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姬青已经习惯于每个月都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点一点地用各种草汁逐渐改变着自己的容貌。有时候姬青看见那张不起眼的黄瘦的脸容,都不禁有些发呆。
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们再也不相似,不管是从面容身材还是性格举止。
姬青变得阴沉冷漠,他越来越习惯于质子的身份,以至于多年前那些在蓟城的日子,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
他觉得他就是燕国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灯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着印鉴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轩……
三
一转眼,在咸阳已度过数年。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断不会短了姬青的吃食,他已经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对着铜镜修眉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那双剑眉若是在的话,肯定会为他增色不少。
这些年中,先是秦国大将内史腾攻韩,俘虏了韩王安,秦国在韩地建置颍川郡,韩国灭亡。之后秦国的反间计奏效,赵王迁自断其臂,一代名将李牧惨死在自己辅佐的王剑下,王翦大破赵军,俘虏了赵王迁,秦国把赵国收归版图,建立邯郸郡,赵国灭亡。
形势日趋严峻,秦国将要一统天下的锋芒无人可挡。咸阳上下一派战意盎然,捷报频传。
因为在咸阳待了这么多年,姬青也偶尔被邀请参加一些秦国上层举办的活动。只是秦国不像楚国那样多宴会,更多的是春狩秋猎。燕赵之地因为经常会与北方的胡人交战,都善于骑射。姬青之前贵为世子,虽然没有亲上过战场,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拥有着出众的身手。但他毕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猎的成绩并不理想,更何况很多人不会让他顺顺当当狩猎。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让那些秦国的王公贵族子弟取笑嘲讽的。
一开始姬青也会愤怒反抗,但他发现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兴奋,他便会遭到更多的欺凌侮辱。所以他渐渐地也学会了漠然麻木,果然这样无趣的反应让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渐地转移了目标,这才让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阳生存下去。
但即使强迫自己尽量减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线的情报。今日秋猎之时,他耳听那些军勋世家的子弟们高声谈论赵国覆灭,那刺耳的喧笑声让他黯然失色。
韩国与赵国都已经灭亡了,赵国与燕国接壤,邯郸往东北方向去不远就是燕国王都蓟城,若秦军凶猛,那燕国岂能留存?
应该承担这一切,应该思考这一切的燕丹呢?那个真正的燕国太子这些年都行踪隐秘,若不是每个月发月例钱的时候能见到他一面,姬青几乎以为这人早就逃出咸阳了。
越想心情就越发烦躁,索性连质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阳街头胡乱走着。许是因为他这些年比较安分,跟在他后面盯梢的卫兵也减少了大半,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了。而像他现在这样随便逛逛,显然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并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姬青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其实记忆里家人的面孔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也许他现在出现在家人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他来,毕竟他一走这么多年……
不知道晃荡了多久,直到夜色蒙,姬青才渐渐回过神。而此时他发觉自己停在了一处叫“林记”的粥铺前面。
咸阳只有一家卖燕地吃食的,看着那招牌上弯弯扭扭的小篆,姬青这才想起来燕丹也曾提起过这里,而且在几年前还经常带这家的甘豆羹给他。只是那时他已经开始疏远燕丹,对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视而不见,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现了。
怀着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这间粥铺前。正恍惚间,就看到一抹倩影挑帘而出,此时月色皎洁,更衬得佳人雪肤乌发,亭亭玉立。就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喧嚣都仿若抽离开来,姬青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幼时听过的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为何喜欢往这家粥铺跑,这位女子恐怕比他们的年纪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虽然只是猜测,但姬青却无比笃定。因为他们两个堂兄弟从小到大,不管是长相举止还是喜欢的东西,从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他父亲,给他们东西的时候都是一起给一对儿的,例如那对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铺,自然地和那位小老板娘攀谈,很容易就套出了对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秦国的士兵,而母亲是燕国女子,母亲早亡而父亲依旧在服兵役,所以她依仗着学自母亲的手艺,开了这家粥铺。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这样没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袭父亲的姓,旁人都称她为林女。
林女一边笑着聊天,一边呈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甘豆羹。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纯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红了。
这是燕国上下最主要的吃食。虽然他贵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为年幼贪恋这份甘甜,经常要求下人做给他吃。
已经……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这种味道了。
香醇糯软的甘豆充盈在唇齿间,姬青强迫自己遗忘的回忆瞬间闪现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乡之情,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林女显然是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体贴地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又端出来一盘刚出炉的蒸饼。
姬青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颇觉得不太好意思。这时的他才有了几分少年郎的羞涩不安,连看都不敢抬头看林女一眼,风卷残云般地把蒸饼就着甘豆羹吃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姬青还想跟林女攀谈几句,眼角却扫见跟着他的那两个侍卫站在了粥铺外面,是在提醒他应该回去了。
“公子如何称呼?”林女看姬青穿着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唤他一声“公子”,也绝不会辱没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间有种奇异的情绪在胸中弥散开来。
当年,燕丹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子,都不能告诉她自己真正叫什么。
姬青垂下了眼,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低声缓缓地说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从吃过林女铺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都不再阴沉着脸,几乎每晚都会准时地出现在林记粥铺,就为了吃那么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说几句话。
他早就在交谈之中,了解到了燕丹果然与她熟识,但也仅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并没有告诉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没有用自己的字来代替。姬青知道的时候,表面上微笑,但内心却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愿用假名来糊弄林女,可见他的那个太子堂兄对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记粥铺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燕丹,渐渐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视为威胁。
就凭现在燕丹那副黄瘦的模样,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后燕丹恢复燕太子的身份,也断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为王后。
而他回到燕国之后,便可以恢复自由。虽然可能世子的身份会被弟弟得到,因为顶替过燕丹的身份,在蓟城可能也不会被燕丹所容,那么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隐居,甚至去其他国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两个人,相依为命。
姬青只要想到这个未来,就会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在他看来,什么锦衣玉食什么华服豪宅,都只是一座奢华的囚笼罢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现在还是被囚禁的质子身份,根本不能给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开始活络了起来,他辗转反侧了数夜,终于给秦王政写下了请求归燕的上书,反复修改了数遍后,才郑重其事地托人递到了咸阳宫。
而之后的几日,姬青都流连在林记粥铺,想要找机会和林女说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归。只是每次在袖筒里摩挲着那犀角印的印鉴,看着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颜,都觉得难以开口。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获准归国的时候,他会跟林女全盘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从林记粥铺走出,缓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质子府。他以为这一夜会像之前无数夜晚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却在看到质子府大门的时候,发现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飞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走出林记粥铺的时候还在的!
姬青很是着急地翻找着袖筒,后面监视他的两名侍卫见状走了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姬青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绝对不能让别人拿到这枚犀角印,否则他又该如何解释他拿着刻有别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国的存在并不难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
装成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姬青事实上心急如焚。他一边焦急地查看着走过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地思考着丢失犀角印的后果。
他真的是太大意了,燕丹随身携带着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顶的行为,但那至少也是为了留得日后表明身份的凭证。他的这枚犀角印除了会带给他无穷的后患外,根本就毫无用处!他早就应该把这犀角印磨平印鉴,彻底销毁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总觉得这是最后能够证明自己还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若是毁去了,就好像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摧毁了一般。
姬青转过一个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卓立在墙角下,来回观看着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着谁。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着什么东西,而指缝外垂下的赤色丝绦的结式,正是他无比眼熟的祥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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