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镇圭-《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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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扶苏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竹简,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地抬起头看向毫无动静的殿门外,极力抑制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
今日,是那名少年来向他觐见的日子。
虽然父王什么都没有说,但扶苏明白,这是父王看好的股肱之才,是为他而准备的。
只是既然已封那名少年为上卿,又不声不响地丢到他这里来当侍读,这样一捧一摔的折腾,难不保那少年会有什么怨气。
扶苏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简,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这又是父王的考验,如果他能收服这名少年,那么他就将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王则会认为他没有继承王位的能力。若为王,那必然需要有驾驭臣子的能力,否则又怎配为“王”这个字?
要知道,他的弟弟们可一直都对他虎视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门外传来内侍顾存低沉轻柔的声音。
扶苏并没有在顾存说话之前,听到半分衣袂摩擦的声音,也就是说,顾存在外面已经站了许久了,故意延缓通报。
很好,不愧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内侍,完美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扶苏低垂眼帘,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铺好桌上的竹简,撩袖伸手拿了一根蒙将军送给他的毛笔,沾了些黑石脂,悬起手腕,在竹简上慢慢地书写起来。
不同于竹片沾漆书写的生硬晦涩,兔毛所制的毛笔书写时行云流水,扶苏已经预感到,这种毛笔将要在书法史上掀起何种改革风浪。他现在所书的笔体,就已经不同于笔体粗细一致的篆体,而是随着笔锋走势,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
扶苏心情舒畅,写了几句《周礼·大宗伯》,才缓缓地说道:“宣。”
“诺。”顾存在殿外应声而去。
不多时,扶苏就听到殿外传来玉环佩叮咚作响的清脆声。
《礼记·经解》有云: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从殿外由远及近的环佩之声,便能听得出来人走动的速度不徐不疾,显然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显得有任何的浮躁心急。
扶苏握笔的手顿了顿,但却并未搁下,就算来人已经步入殿中,向他长揖见礼,他也没有回应。
殿内的声音随着来人的站定,而变得重新肃静起来,玉环佩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而扶苏也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心平气和地把这卷竹简写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欢聪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张竹片都写满了字后,扶苏才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
殿中那正站得笔直的少年,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说他是少年,其实还未到,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黄口的孩童大上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岁一般。还未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却穿着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镇定与骄傲,简直让人想要发笑。
扶苏伸手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脸上的笑意掩饰了下去。这个少年确实是可以骄傲的,只有十二岁的年纪,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这等能力,就算是自视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做到。
“坐。”扶苏挥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几,少年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对孤可有所不满?”扶苏看着少年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经是秦国的左丞相,却因为受人排挤,而逃离了秦国,最后客死魏国。他很想知道,这少年对于秦国,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这少年是不是可以养得熟,若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没那闲工夫伺候着。
“并无不满。”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无比镇定严肃地说道。
“那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入宫侍读,汝可有异议?”扶苏的声音放缓,他其实也没比少年大几岁,在启蒙之后,对他影响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在模仿着对方。例如这种平缓的说话方式,也是学习自他父王。虽然没有任何声色俱厉,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和气势。
“谨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应下,并无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地应允后,直接站起身踱步到扶苏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开始侍读,公子写的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维的话语说得极其自然,随即便自来熟地坐在了扶苏身侧,把案上的竹简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欣赏着。
扶苏被少年的这番举动哽得不轻,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但显然对方要比他更认得清形势。
“公子所书的,是《周礼·大宗伯》篇。”少年显然博闻强记,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处,话题一转道:“公子可是有感而发?”
扶苏抬起头,发现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柜阁上。扶苏不用回头,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静静躺在锦盒里那片尊贵黑绸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镇圭。
“以青圭礼东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读着竹简上的文字,“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镇,安也,所以安四方。”
镇圭者,盖以四镇之山为饰,圭长尺有二寸。天子冕而执镇圭,亦所以镇安四方。青色的镇圭,可以说代表着天子的礼器。少年的目光从竹简再次不可抑制地转移到青镇圭上,他几乎可以从上面的篆体纹饰刻画分辨得出来,这是周朝天子代代相传的青镇圭。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青镇圭,会在公子扶苏这里?难道是秦王从哪处得来,然后赏赐之?
少年想到了此点,清澈的瞳孔微缩了一下。这说明,秦王已经属意了下一代的继承人?
扶苏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少年脸上的表情。这枚青镇圭是他特意放在此处的,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顺的光明未来。
虽然父王赐予他青镇圭的举动,大抵还是帝王的考验之一,例如让他的诸位弟弟们眼红心跳抓心挠肝,以至于上蹿下跳地给他使绊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借此礼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苏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慢慢地在案几上铺好,再次拿起了那根兔毛笔,口中淡淡问道:“何为圭?何为臬?”
“圭者,双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测土深,测日影,正四时,以求地中。陈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国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两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这两种物事却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测丈量土地时必须使用的工具。长此以往,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说。
扶苏手中的笔开始在竹简上落下,但却并不妨碍他一心二用,只听他继续问道:“那何为圭臬?”
少年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一个词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权衡,又例如绳墨等等。他看着扶苏优雅地书写着,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缓缓道:“法度,规则。”
扶苏眼睛都未眨一下,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
少年闻言怔忪,根本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刁钻的问题。即便他能随便根据他的这个问题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并不是那样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没有声音传来,扶苏很满意少年的反应,他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时,请准时。”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势。
少年此时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说明日起入宫试读,他今天还没有资格坐在这里。顿时锦衣内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别。
直到少年倒退着走出殿外,扶苏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张竹简写到最末一片,扶苏才搁下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能在对方的心中种下一颗名为质疑的种子,今天的发挥当真不错。
迟早,这枚种子会开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从心间拔去。
扶苏摸了摸光洁的下颌,还很稚嫩的俊秀脸庞上伪装的镇定气场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练了好几次啊……
二
扶苏虽然在看着军事情报,但多半的注意力还是在身侧整理竹简的少年身上。
这位表面恭敬,事实上内心无比倨傲的少年,已经成为他的侍读有一段时间了。扶苏越是和他接触,就越是震惊于他渊博的学识,也越好奇他究竟师承何处。一想到最近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扶苏心底也是各种不舒服。
说到底,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
更何况,如果真正想要把一个人收为心腹,就没有必要在对方的面前还掩饰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要怎么问出口呢?
扶苏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都是由快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会命人复制一份,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并不是想要这个还未束发的公子扶苏能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只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他执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从写满情报的竹简上,转移到身侧的少年身上时,扶苏忽然发现那少年居然转过了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扶苏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还很稚嫩的脸庞上一片沉静,只听他淡淡地开口道:“若是公子想问宫中的流言,请尽管问。”
这样的机会,扶苏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问道:“孤听人传汝曾是罪人吕不韦的门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轻蔑地一勾,缓缓道:“公子居然信?吕相去时,臣才几岁?何来门客之说?”
扶苏自然知道这种流言荒诞不经,可无风不起浪,他顺势继续追问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卿之祖父曾离秦国,封地被夺,那……卿居何处?”扶苏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虽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闻言,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紧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双目中的情绪。“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厦将倾,万劫不复。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有今日。”
“师父?”扶苏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对于少年口中那个师父的兴趣。能将一个孩童调教成秦国上卿,那本人又将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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