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没有错-《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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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庆县朱大户的院子里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儿。

    一道道大菜不断的送上来,再加上群碟,把席棚里几张大桌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没有县城里头出名的大师傅花样多。各位大师兄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很有几个人一开始还声明今儿挂着斋戒牌呢,到了现在,也甩开腮帮子大嚼了。就连绝对持斋的练红灯照的大师姐,也有人瞅见她悄悄的塞了几块冰糖猪蹄儿。

    马六爷周旋其间,这边儿豁两手拳,那边儿劝两轮酒。仿佛今儿邀请大家过来就是为了改善伙食的。有的大师兄也不完全是笨蛋,马六爷虽然笑得象一朵花儿,跑来跑去的跟穿花蝴蝶也似,可是每到喝酒,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个徒弟就冲上去代了,连马六爷跺脚骂娘发火也没用,这酒,他六爷就是喝不到嘴里。这做派,让大家心里面总觉得有点毛毛的。干脆多吃饭,少喝酒。说话也多注意一下嘴巴。

    袁世凯他们在席棚的角落桌子上头,他和葛起泰两人很节制,刘大师兄本来也想学他们。结果被袁世凯捅了一下,刘大侉子知道自己就是块招牌,得有觉悟。干脆横下一条心,酒到杯干,肉来下肚。天塌下来有项老板这个矮个子撑着…………马六爷来敬酒的时候儿,他很豪爽的起来,要换大碗。马六爷对他的这种豪气很是赞许,不过六爷的酒还是徒弟代了,三大碗下来,刘大师兄已经摇摇晃晃,有点儿撒酒疯的意思。瞧见他这桌的豪爽,马六爷目光投过来好几次,也不知道示意了什么,一直在他们桌子周围伺候的徒弟们渐渐的就少了一多半儿,转到了喝酒喝得少的桌子那边去。

    袁世凯只是在心里微微冷笑。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反正太阳从正当中已经偏斜了下去。马六爷才抽身告个罪,从院子里回了屋子一趟。再出来的时候儿,他身边已经多了七八条壮汉。身上便服也换成了短装。一条宽宽的红腰带勒在腰间。左手斜斜捧着一卷黄轴子。

    大家伙儿还闹酒闹得开心,没几个注意到他换了装束。直到他在台阶上站定,提着嗓子大喊一声:“有阎尊者法帖!”

    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小了一大半儿。马六哼了一声,大模大洋的展开那卷黄轴子,清清嗓子,大声念了起来:“…………妖星临凡,老母降世。东洋西洋鬼子叫,各种各样毛子闹。大清江山咱来保!万千义和拳,再加红灯照,都把兵来挑…………”

    哗啦啦的就是一长串,越念下去院子里头就越是寂静无声儿。大家等着盼着的挑兵消息,就这么传过来了?阎尊者法帖里头说得清白,第一批,先挑二十二个县的兵,三百人成营,一千人成标,三千人就是红顶子大员了!白花花的饷钱,黑沉沉的洋枪都是现成的。大家再不是混在坛子里头靠罚香过曰子,到时候有顶子有饷钱,还有洋枪!说是朝廷的兵,到时候那些大门关得死紧的教堂,还不是说打开就打开?洋货,洋钱,洋衣料。洋鬼子可恶,这些沾洋字儿的东西可不坏!

    当然也有大师兄是不冲着这个东西的,他们给教民欺负得苦,才赶着加入香教。冲着得就是报仇。前些曰子,朝廷还有刘坤一一支兵压着,不许启教案。现在眼瞧着大家伙儿也是官兵了,到时候谁还管得着谁?夺地的仇,打官司打输的怨,械斗死人无处伸冤的恨,眼瞧着就能了了!再说了,当了这么些时曰的大师兄,不管是什么朱门大户,见面也得客客气气。进门儿出门儿,前呼后拥。这种感觉可不坏!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都想高人一头,这种景况了,谁不想更进一步?

    当下人人都开始盘算,自己手底下能凑出多少小伙子,有多少人能被挑上?心思更灵醒一点儿的,却突然想到,马六爷把大家拘来,好酒好肉的这么摆一大桌儿。临了临了,最后来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群安静一下,马上就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音,有的人已经刷的一下站起。急得在这里坐不住了,想跟六爷说两句场面话,马上就得回去料理!

    看见这个乱劲儿,马六爷背后转出一个横眉立眼的壮棒小伙子,手里端着四瓣火的鸟枪,火绳早就燃好了的,朝药池上面一凑,蓬的一声对天打响,铁沙子打在院子里大树的枝条上面,沙沙作响!

    这一声儿,不知道将几个人吓得跌回了座位上面,就算是不惧的,也愣了一下,站在那儿不动。

    “都他妈的别乱动!六爷传尊者法帖,交情你们,还乱个什么劲儿!都听六爷说话!”

    马六回头假模假样的瞪了他一眼:“你搓火个什么!这里都是各个坛子的大师兄大师姐,等会儿再看我怎么收拾你!”

    再转过头来,他已经堆了一脸的笑:“诸列位!大家都是烧一炉香的,有什么话商量不下来?各位先安坐一下,尊者法帖传过来,咱们得有个商量啊!燕京城二十二个县,咱们延庆不指望是头挑儿的,也不能在尊者面前闹个没脸不是?”

    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马六这次开的是鸿门宴?胆小的已经在座位上面瑟瑟发抖了,胆气粗豪的也一时不吭声,冷眼看着马六嘴巴里头能吐出什么象牙出来。

    “…………说掏心窝子的话,诸列位的家底儿兄弟都清楚。顶大的手里不过有三四百正当年的兄弟,再挑拣一下,剩了不过百把。一个营够不上,只够个把队的。兄弟这儿,倒是勉强攀得上一个标统什么的。可是诸位大师兄呢?一个个七零八落得编到其他营头里面,将来功劳好处是别人的,吃苦受累是自己的。我马六再出息,心里也不落忍哇!都是一个县里头出来的,我能瞧着大家走黑路?”

    马六说得红光满面,在台阶上面走来走去:“…………其他县,比如说房山吧,大家伙儿已经共烧陈大师兄那一炉香,大家气力朝一处使。怎么也能凑三千人出来,正正够一个协,这可是独领一军的风光!静海就惨了,没商量下来,谢大师兄的香炉也倒了,真是一团乱麻哇!到时候,估计一个营都编不下来,大家伙儿继续在家里头窝着,瞧着别人风光…………这又是何苦来哉?

    …………兄弟就一个商量,芦柴都成把硬呢。延庆县八关四乡,这么多大师兄凑在一起也不容易。大家就捧捧我马六吧!到时候,怎么也给咱们延庆县闹一个协出来!至于里头的标统营官队官怎么分,大家伙儿可以商量着办,哪怕就是不挑兵的大师姐,也给您在营里头补个队官起码的饷!大家伙儿说句话,成,那么就一起在老母座前烧香,不成,那就是不成的说法!”

    他话音落下,院子里头一片寂静。一时间谁都不吭声。袁世凯无可无不可的坐在那里,也不管刘大侉子差不多快在他身边抖成一团了。悠悠闲闲的朝远处望去。不远处也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头大树上面,好像有玻璃的反光一闪。

    每桌旁边伺候的人,也没了刚才的殷勤小意。不管腰里有没有家伙,都将手揣进了怀里,只是冷眼瞧着桌上各位大师兄大师姐。

    袁世凯隔壁那桌儿,突然一条汉子愤然而起:“马六!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谁不知道你底细?原来跟着朱爷在骡马市里头混,就因为一向说大话使小钱,怎么也出不了头儿。当年咱们谁拿眼皮夹过你!现在借着老母和尊者你抖起来了,大家都是开坛的,凭什么你就要高咱们一头?老子今儿就不和你烧一炉香了,挑多少兵,各凭各的本事,一个挑不上,也是咱们命里没有!有什么招数,就冲老子使出来!”

    这粗豪汉子一声吼出来,他那一桌也纷纷起立,看来都是跟着他来的徒弟手下们。一桌儿他都包圆了,看来势力也不小。怪不得不吃马六那一套呢。听他语气,仿佛也是江湖大豪转到香教里头来的。

    他的手下也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嚷嚷叫叫起来。他们桌子周围的人想过来按住他们,当先一个顿时就被反剪了胳膊,一脚踹在屁股上面飞了出去。有的人从怀里才掏出铁尺,拳头就已经封住了他们眼睛,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粗豪汉子也不管身边什么情况,一扯前襟,大步向前:“马六,有什么招数就冲老子使出来!四瓣火鸟枪,打在身上不就是一片麻子,老子不是没挨过!咱们靠近点儿说话!“他皮袄底下没衣服,敞开来,身上还真是一片坑坑洼洼的伤疤!马六布置在席间的人直朝旁边溜,周围桌子上面的大师兄们瞧得便宜,也跟着起哄。

    “就是,凭什么你是协统,咱们就是你脚底下泥?”

    “说得好听,其他的位置不要,到时候儿,你有顶子有名义,从标统到底下正目,毛也不会给咱们留一根儿哇!”

    “今儿就是卷堂大散,就你认得阎尊者?到时候咱们到尊者法驾前头说理去!”

    马六只是冷笑看着眼前乱象,看着那大汉带着几个手下大步过来,他只是笑:“陈大师兄,你来,你来!”

    说话间,他身后屋子里头就闪出几条端着长家伙的汉子。大家伙儿还以为是鸟枪,纷纷低头闭眼,想一鼓作气冲过去。乡间地方,四瓣火的鸟枪大家都见过,打兔子还要三两枪呢。离马六就这么几步,拼着挂点彩,也放得倒他了!

    最后响起的不是鸟枪那蓬蓬的声音,而是噼啪的几声脆响。枪口冒出来的也不是黑火药的烟气儿,比起来淡了许多。陈大师兄身上已经开了两个血窟窿,要站没站住,按着伤口还想挪步,结果就是一头栽了下去。

    “皇天,铁阪开司的大枪!”

    “还有杆九子毛瑟!”

    不知道谁吓傻了也似的嚷了两声,院子里头所有人都呆在当场。马六大笑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没错儿!打的都是毒弹头,进去就是一个碗大窟窿!洋钱人家不要,一杆两根条子换来的!现在谁还想找我马六说话?”

    院子里头,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马六发狂一般大笑的声音。一个大师姐紧紧的闭着眼睛,浑身发抖的在那里叽里咕噜的念着,仔细一听,原来还是避火分沙的咒呢。不过这个时候儿,哪有人会笑她!

    马六喊了两声,大家却象给吓傻了,一时无人吭声。马六翻翻眼睛,正准备来硬的。就看见一个矮胖圆脸的家伙站了起来,大声道:“还有什么说的!咱们小葛庄刘大师兄香坛,并了马六爷的大坛了!马六爷,咱们这就给你磕头,喝齐心酒,以后六爷一句话,水里火里,都不皱眉头!”

    这人马六认得,就是那外路刘大师兄带来的手下当中一个!还是外路人见识广,心眼活,知道眼珠子是黑的,洋钱是白的!

    那矮胖子和他身边同行大汉架起脸色都变了的刘大师兄,就要走过来朝马六磕头。马六也转了脸色,呵呵大笑,降阶相迎。瞧着那姓刘的吓得那个怂包样儿,估计真是软了,还好还没忘记跟风色!他身边两个捧着大枪的手下,一步不拉的跟着他,后面还有人不断的从屋子里头涌出来,手里都是雪亮的刀子斧头。这种景况下,谁也翻不了天去。这姓刘的一个头磕下来,今儿大局就底定了。这些家伙朝这里一拘,口信一带过去,大师兄都在这儿并了大坛了,其他人还不跟过来?壮汉子朝延庆县里头一集中,无非就是破费几天好吃的养着,到时候兵挑起来,他马六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袁世凯和葛起泰一左一右,架着刘大侉子过来。走到马六面前,放开他两人都做出要跪下来的样子。那马六眼前一花,袁世凯已经从怀里抽出了两杆六轮手枪,一杆正正指着马六脑袋,另一杆对准了两个捧大枪的家伙。他瞧得分明,这俩土包子,打了一响之后,那单装的铁阪开司枪没填新子弹进去,九子毛瑟管状弹槽里头倒是有现成的子弹,可这家伙连膛都没上!

    真以为大局已定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举动吓得呆住,葛起泰早憋足了劲儿了,低吼一声,一把已经攥住了那两杆大枪的枪口,一手一个,一滚腕子,劲力到处,对手再也拿不住,两杆大枪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有个人似乎还想动一下,葛起泰跟使白蜡杆子一样,转着枪那枪托就敲在他脑袋边上,扑的一声闷响,那家伙哼也不哼一声的就地栽倒。

    “谁敢动!动一下,马六的脑袋就开瓢!”

    袁世凯只是看着马六笑道:“六爷,怎么样?”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有刘大侉子灵醒,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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