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帝后大婚-《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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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修上了殿阶,到了门外,冲着季延的背影道:“抬头!”
季延跪着转过身来,把头一抬,顿时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里捧着一件银甲,甲胄上压着一张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顾老将军多学着些,切莫急于建功而意气用事,如若犯了军规,军棍鞭罚,自个儿扛着!”说罢,元修将战甲神弓往季延面前一递。
季延忽然哽咽,这甲这弓陪伴着曾经的西北战神,十年英雄志,此生报国梦,这一递,便是托付了。
季延郑重地接下弓甲,一时间如鲠在喉,竟说不出半句豪言壮语来。
“去吧!大漠关山,长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转身下了殿阶,抬手一挥,背影洒脱,“你比我当年看得透,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建功归来的那日。”
季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伏身而拜,待元修远去,他起身时,已泪洒脸庞。
……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边的圣旨就下到了镇国公府。元修下朝后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宫,往驿馆而去。
姚蕙青归来已是大齐郡主的身份,不适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驿馆当中。
元修未叫人通报,来到时,花厅里已摆好了早膳,桌上搁着两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会来,正等着他。
元修迈进花厅,径自入席,一坐下就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穿着身燕居服,面门而坐,夏日的晨光渡着眉宇,往日的幽沉郁气似乎消解了些,当年的爽朗之气依稀复见,只是消瘦了许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归,何人伴君闲谈古今,饮酒对弈?”
元修笑了,似恼未恼,像是诘问友人,“你哪回让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盘棋赢过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圆粥递了过去,这粥补益心脾,养血安神,是她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劳伤心脾,思虑过重,当常补之。
元修端起粥来尝了一口,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儿,半晌后才道:“多谢你把季延带回来。”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当谢都督。”
元修笑了笑,“她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才放季延回来的,若不是你要回来,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当时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过江时,他本该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变那日,他有愧于她,她又指明了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实在没什么条件能跟她换人了……恩师年事已高,本以为他会抱憾而终,没料想会有今日的转机。
看着男子苦涩的笑意,姚蕙青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对。
两人枯坐了会儿,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说中了……”
这话没头没尾,姚蕙青却懂得,回道:“至少试过,陛下也算无悔了。”
元修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人这辈子,有些事,不为也悔,为之也悔,一生都将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着她道:“你……何苦回来?儿女情长,我此生难再许人,与其在我这儿蹉跎大好年华,何不寻个良人?这世间的好儿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归宿。”
说罢,他搁下碗筷,起身出了花厅,“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牵挂。”
“陛下怎么就知道我问你要的是儿女情长呢?”姚蕙青回身问道。
元修闻言住步,回头望去,见庭花烂漫,朱门四敞,姚蕙青坐在门内,笑中含泪,对他道:“人这辈子,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只占其一。除却至爱,尚有至亲、挚友、儿女、信随。自入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无至亲,陛下也无,那你我何不作个伴,余生做彼此的至亲挚友,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元修少见的出了神,晨辉树影洒在肩头,斑斑驳驳,似幻似真。
姚蕙青与元修对望了许久,方才行出花厅,来到庭院,取出封信来递上前去,“此乃临行前,都督嘱咐我代为转交给陛下的书信。”
元修见信猛然回神,眼中刹那间生出的神采说不清是诧异还是欢喜,他下意识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阅,却又心有忧惧,于是将信往怀中一揣,疾步出了驿馆,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晨风扑面,市井热闹,元修并不知要去何方,只是纵着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觉到了城郊。
桦树成林,茂叶成荫,元修勒马,取出信来,信上封着火漆,他拆了几下竟未拆开,不由看了眼满是细汗的掌心,苦笑一声,在马背上干坐了会儿,待心绪平复了些,方才拆了信。
信一展开,元修就怔住了,信笺甚是平常,其上空无一言——一张白纸。
穿林风荡着衣袂,白纸在元修手中哗啦作响,他僵坐在马背上,许久后,仰头望了望天。天远树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战马,伴在他身边的竟唯有风声了。
阿青,你我之间,果真是……无话可说了吗?
一阵马蹄声驰进林中,侍卫们终于追了上来。
元修将信随风扬去,打马回头,扬鞭而去,话音随着风声传入侍卫们耳中,“传旨!着礼部起草求亲国书送往大齐,备——立后诏书!”
*
六月的汴都已入了盛夏,江波如镜,满城芳菲。
黄梅时节刚过,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消息。
他去年年初从北燕沂东港的渔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党、皇帝在地方上休养的混乱时机,一路潜至西北边关,八月份才在大辽密探的帮助下出了关。出关前,他不准侍卫们再跟随,侍卫们只好留在关内探听消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辽都就遭到了囚禁,期间吃了不少苦头。但今年三月,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后竟被立为大辽太子,与此同时,大辽改年号为:本初。
侍卫们得知此事后,方才回来复命。
暮青对着奏本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时分,步惜欢忙罢政事回寝宫时,见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搁下,不由打趣道:“盼了这么久,总算有信儿了,怎么反倒魂不守舍起来了?”
暮青道:“福兮祸之所倚,查烈被立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为储君,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步惜欢失笑,她这些年理政,尔虞我诈经历得多了,看谁都要琢磨琢磨。大辽立储一事能有什么阴谋?还不是因为她?
呼延昊称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后,后宫虽嫔妃成群,但嫔妾皆无所出,他安着什么心,不是再明显不过?余女镇一役,元修失手,未将青青带回北燕,而狼卫暴露,最终只将呼延查烈带回了大辽。如今大齐建国,迁都在即,呼延昊自当清楚,齐辽两国关海远隔,谋她之机已失,余生难再相见了。
而查烈自入盛京为质时起,青青就护着他,后来更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视如己出。呼延昊将查烈立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杀他之心,以他的性情,怕也乐在其中。且这些年来,大辽频频西征,虽疆域日广,但局势不甚稳定,亡部时有叛乱,储君一立,部族旧臣们心向太子,为助太子蓄养实力,定会选择隐忍,以待厚积而发。各部安生几年,对稳定局势有益,呼延昊何乐而不为呢?
步惜欢噙着冷笑,目光淡凉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呵,本初……
都多少年了,一个个的都还不死心,看来……大婚之礼需得叫礼部抓紧了。
……
自帝驾南渡亲政起,织造局和将作监就领了织造帝后冠袍和备制大婚器用的差事,一晃数年,差事早已办妥,只是开国帝后大婚,礼制应加一等,故而大齐一建国,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来,改制、查缺、采办、报检,从二月忙到六月,筹备的差事已临近尾声。
随后,钦天监择定吉日良辰,将帝后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诏书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洋溢在大喜的气氛中。汴都宫里,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来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欢喜,但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这些年南征北战,一日不得闲,身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闲下来,人就像是歇不够似的,成日懒洋洋的。恰逢盛夏时节,暑气将至,暮青连胃口也不佳,终日只想歇着,午后倚在榻上,听着蝉鸣蛙声便能睡上一觉,夜里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欢上早朝时,她便会醒,如今一睁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宫里皆在为大婚的事儿忙碌着,唯独暮青游离事外。
日子就这么进了中旬。
一场雨后,暑气稍散,暮青觉得神清气爽了些,于是便微服出了宫。她乘着马车去了趟城西义庄,去了趟春秋赌坊,经过当年背尸出殡的长街,经过废置的内廷美人司,经过兵部职方司衙门——当年的西北军征兵处,最后停在了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门口。
时近隅中,小二端着头道蒸屉出来,雨后湿热的夏风捎着香气扑进马车,暮青下车买了四只包子,用荷叶裹着、红绳提着,回宫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里主人皆不在,府门却照常开着,面向长街,遥望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许久,盼诏书将喜讯布告天下,盼江风将祈愿送达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会。
按汴州一带的礼制风俗,女家成亲之前需择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为作别,二为求安。于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后大驾离开汴都,启程前往古水县。
此行本来只需暮青独往,但步惜欢执意同去告祭,礼官在朝上直呼此举有违祖制,步惜欢只道:“朕乃开国之君,朕就是祖制。”
礼部官吏登时噎住,因知当今帝王虽在国事上虚怀纳谏,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插手,于是叹了口气,只好由着皇帝了。
当天傍晚,帝后大驾抵达古水县云秋山,步惜欢陪同暮青在山上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暂别,帝驾启程回宫,凤驾则进了古水县城,回到了城北后柴巷的家中。
暮青当年离家,正是六月时节,如今归来仍是六月,老院子瓦色青幽,竹丛笔直,院儿里砖石缝中杂草未生,屋中一应摆设皆如旧时。
帝后大婚,最欢喜的莫过于古水县百姓,凤驾回乡这天,百姓虽未见到凤尊,后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着,但许多人在晌午时分见到巷尾那间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吃着家中灶里煮的米粥,暮青恹恹的胃口顿时开了许多,她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发戴巾,布衣乔装,走出家门深巷,入了热闹市井。她混在人堆里,到过儿时常去的铺子,听着百姓口中关于自己的故事,重走着家中到县衙的路,最后去了趟古水县义庄。
义庄里的仵作早已换了人,听见敲门声,老仵作开门一瞧,顿时愣住。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却有一身说不出的清卓风姿,不似寻常后生。
老仵作问:“尊驾是?”
“倒无紧要事,只是来看看。”年轻人朝老仵作作了个揖,随即便进了义庄。
义庄里一具待检尸身也无,唯有几副当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这些年刑部严核积案弊案,古水县乃都城辖下,命案之看验审断早已无从前那般轻忽罔顾的风气,义庄内无待检之尸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许久,望着那几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脸诧异之色,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样了,连义庄都有人当成名胜之地游览来了。他见年轻人颇有气度,却是一介布衣,琢磨着莫不是今年县考未中的学子,心灰意冷,想入仵作行了?于是探问道:“这位后生莫不是想入行?老朽正缺个徒儿,见你胆大,许是块料,不妨入个行?咱们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贱籍了,是正儿八经的官籍,后世子孙想科考入仕、从军报国,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当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条恩科的路!你知道关州镇阳县的仵作吗?调去刑部当差了!这在从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弃啊!”
年轻人闻言,目光从死人骨头上转到老仵作身上时,眼中依稀有几分笑意,清清淡淡,却熠熠生辉。年轻人未道是否入行,只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谢开解,您是位好师父,定不会缺徒儿的。”
说罢,暮青道声打扰,便离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后大婚!
天刚四更,杨氏就领着宫中女官进了暮家小院儿,叩见凤尊,侍衣侍妆。
杨氏去年二月随驾回京后,因伴驾有功,被特封为三品诰命。因古水县是暮青的家乡,崔远又曾在古水县任过知县,步惜欢便下旨将当初沈府的宅子赐给了崔家,杨氏一家自此在古水县安家落了户。崔远今年二月参加了县试,中了头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读,备考乡试。
暮青已无娘家人,亲近之人唯有杨氏和梅姑。梅姑性情孤僻古怪,跟着暮青回宫后,一直暗中护主,甚少现身。少主人大婚,她倒是跟来了,却道自己是奴,不敢充当娘家人,于是便纵身上房,专心一意地蹲在房顶上瞧热闹。
于是,扮女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杨氏身上。
天还黑着,暮家房檐下遍挂喜灯,大红对烛将西厢照得通明如昼,彩娥领着宫女们服侍凤尊更衣,暮青穿着身绛色中衣坐到了铜镜前。
龙凤宫镜,宫粉香膏,烟黛檀脂,额黄花钿铺满了妆台,暮青望着铜镜中自己泛黄的眉眼,想起当年在家中时,爹用微薄的俸禄为她攒了几盒脂粉,她却从未敷过。那时想着,若有一日,对镜敷妆,怕不得是成婚的时候了。
没成想料准了,只是没想到这桩婚事竟是大婚……
一身诰命行头的杨氏陪在一旁,见女官为暮青敷着珠粉,眼中不由含了泪。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当年遇见皇后娘娘之福,伴驾多年,今见此景,竟有几分嫁女之感。
门口,彩娥端着只玉盘进来,盛着已摘好洗净的凤仙花瓣,花瓣朱红,珠润如露。一个宫女跟随其后,捧着玉臼小杵、明矾红帕。
彩娥笑吟吟地奏请暮青将手搁到玉盘上,由宫女们为她涂染蔻丹,但暮青未准,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听有毒,宫人们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请罪,尽管谁也不知,千层红、凤仙花等皆是女子常用之物,怎会有毒?
杨氏也颇为诧异,她记得从前有段时日身子不适,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味药即是此花,有通经活血之效,按说应不伤女子身子才是……
但谁也不敢忤逆凤意,彩娥立刻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对女官道:“无需浓妆艳抹,略施脂粉即可。”
女官未言礼制宫规,只福身行礼,笑称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粉,淡敷妆,远山眉,画朱唇,点花钿,坠东珠,细梳发,绾青丝。
云鬓绾就,淡妆晕成,烛光摇红,镜色昏黄。小院寒舍里,红尘光影网罗着一张清绝容颜,惊艳了夏夜星光。
彩娥领着宫女们捧入凤冠凤袍,大齐皇后凤冠集将作监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毕生造诣,冠上九龙九凤,“龙”谓之天子嫡妻、储君嫡母,“凤”谓之凤凰来仪,达王道,成九德。龙身錾金,凤身嵌翠,龙口衔珠,下垂珠结,凤口含玉,点翠成云。云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宝叶十二、钿花十二,步摇博鬓左右各六,亦十二数。冠上珍珠之数六千,皆乃东海贡物,珠圆无暇,宝光如镜,更有金玉翡翠、红蓝宝珠、珊瑚玳瑁等宫藏奇珍,凤冠之美冠绝古今,工艺之繁登峰造极。
而凤袍亦集织造府内织女绣娘的织裁绣技,云锦霞披,广袖金坠。裙裾三丈,金绣日月云霞,凤凰于飞。广袖如云,织绣九天天阙,四海山河,缀以九彩霞披,凤佩宝坠,好一派天命玄女、降而生瑞之相!
凤冠霞披穿戴于身,暮青起身之际,恰是破晓之时。金乌吐辉,蒙蒙晨光洒在暮家小院儿的青瓦上,命妇宫侍们齐伏而呼:“叩见凤尊,贺凤尊大婚之禧!”
“吉时到——”这时,礼官的唱喝声在院中响起。
暮青走出闺房,迎着初露的晨光朝空荡荡的主屋一拜,朝云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与外祖母的衣冠冢一拜,而后才在礼官的唱报声中出了暮家小院儿。
民间巷子窄,凤銮车驾进不来,便在巷子口候着。巷子里铺上了红锦,暮青踏着喜毯走出家门,回头望了眼自家的木门铜锁、灰墙青瓦,而后仰望着劲拔的竹梢和浅白的天空,许久后,再朝家门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乡时,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宫侍们列于街巷两旁,目视着皇后郑重地拜别家门,而后转身,踏着红毯向凤銮车驾行去。
车驾旁,月杀抬头望了望天。
暮青行至近前,扬眉问道:“越大将军这般神情,似乎有话要讲?”
大喜之日,月杀依旧一脸漠然神色,冷淡地道:“末将这般神情是在说:苍天有眼,您总算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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