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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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青不知这人是为了安慰她而装样子还是真好多了,她转身去端水。屋里置了只小铜炉,埋着白炭,壶子一直以暗火温着,暮青将水端到了榻前,步惜欢瞥了眼暮青的手,未与她争,由她端着茶盏,喂他一口一口的轻啜慢饮。

    自打帝后登了船,船上的膳食就常备着,早膳没多久就端来了。

    清粥煨得久,早已十分香软,里头添了些性温之物,单是闻着粥香便令人食欲大动。步惜欢依旧由着暮青喂他,他喝了一整碗粥,用了半碟小菜,连蒸果子都吃了一碟。

    瞅着暮青安心了的神色,步惜欢暗自一笑,这才问道:“航路图可绘制妥了?魏卓之可有来报何时起航?”

    暮青正放碗筷,听闻此话丝毫不乱,回道:“他说观海上风云,今夜恐有大雾,奏请明早起航,我准了。”

    此话不假,只是有所隐瞒,暮青深谙掩饰之法,步惜欢自然不觉有疑,他坐了会儿,便道乏了,“为夫想再歇会儿,娘子可愿作陪?”

    他看她的目光笑吟吟的,藏着掩不住的忧色,唯独不见乏了的样子,不过是想让她歇着罢了。暮青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道:“好。”

    不论他有何所求,她都愿意应好。

    暮青揣着重重心事,难以安睡,只是累得狠了,抵不住步惜欢的轻拍慢抚,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睡多久,也就两个时辰,醒来时,日光正好,恰是午后。步惜欢正低头望着她,就像她守在榻前望着他一样。

    这一刻,暮青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今夜永不来临。

    “那岛形似卧佛,瞧着是处灵地,娘子可愿陪为夫上岛走走?”步惜欢笑问。

    暮青心里咯噔一声,却未失智,立刻问道:“你下过床了?”

    步惜欢笑道:“躺了几日了,再不松松筋骨,人都躺乏了。”

    “……”

    “只要这蛊不折腾,为夫身子没大碍,你瞧,这会儿不是好多了?总在船上待着也不好受,瞧今日风平浪静,去岛上走走可好?”

    “那岛虽形似卧佛,却是座无名岛,没什么可看的。”

    “至少腿脚能沾沾地,如若不然,待明早起航,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

    以为暮青担心他的身子,步惜欢说罢就下了床,他早在她熟睡时就更衣过了,此刻除了面色苍白些,倒也瞧不出刚病过一场。

    暮青见步惜欢兴致颇高,怕硬是反对会扫了他的兴,又怕惹他起疑,思量再三,只好默许。

    日头晴好,波光如镜,步惜欢走出房门,凭栏远眺了片刻,回头笑道:“卧病几日,真辜负了这美景。”

    魏卓之听说帝后要上岛,匆忙赶了过来。

    暮青递给魏卓之一个稍安的眼色,说道:“陛下躺乏了,想上岛走走,点精兵百人随船护驾即可,切勿驱舰围岛,以免惊扰渔民。”

    魏卓之听着此话似无暗示,料想龙体欠安,不会闲游太久,至迟日落,必定归来,而行动在今夜,只要舰船不在岛西南登岸,帝驾撞不见太上皇,倒也无妨。于是,他道声遵旨,即刻点了舰船精兵。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魏卓之有秘密部署,便未随驾,御船上只跟了梅姑、老翁、疤面军医和百十侍卫精兵。

    岛屿四周暗礁林立,护洋船驱入不得,驶至礁石林外,暮青又陪步惜欢换乘鸟船,这才登了岛。

    登岛之地偏北,山阴地带,藤蕨葳蕤,银滩似河,男子身披日光,与和风山海为伴,宛若伫立在星河尽头的谪仙人。

    “果真是钟灵毓秀之地。”步惜欢眺望着被日色勾勒出一道金边儿的岛屿,赞了一声。

    “没你好看。”暮青一本正经地答。

    步惜欢闻声看来,眸波溺人,“娘子日后若总这么说话,为夫必可延寿几年。”

    暮青把脸一撇,步惜欢以为她不自在了,却不知是那句日后之言戳心。

    “那边似乎有人家。”步惜欢指着山那边飘起的炊烟道。

    暮青道:“你身子刚好些,别翻山越岭了。”

    步惜欢却兴致不减,“渔民世代安居于此,山中必有通径,娘子如若不信,不妨走着瞧?”

    暮青头一回知道“走着瞧”是这么用的,她没好气地道:“岛民连当今年号都不晓得,可见鲜见外人。你跟个神仙似的,别去惊扰人了。”

    步惜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听说过神仙扰人的,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他笑着牵起暮青的手,慢悠悠地道:“无妨,你我同往,岛民瞧见娘子,即知为夫是红尘中人了。”

    说罢便往山中去。

    暮青拦不住,只好往东一指,“那边山势低些,走那边吧。”

    空相大师说,半年前,他们的船触礁后便上了岛,渔民们对僧人甚是信敬,恰巧岛西南有座石庙,他们便借住在了庙内。往东去,应该碰不上恒王。

    一队精兵在前探路,不一会儿,小将便奔回来禀说前面有条石径通往山间。暮青翻了个白眼,步惜欢笑了声,拉着她上了山。

    石径藏在几株老树的缠枝后,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担心路滑,刚想牵紧步惜欢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的手伤未愈,他担心牵着她的手上山会扯裂她的伤口。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行至半山腰,绕出一片散竹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间,青石为屋,幽木作径,好一派安宁景象。

    村中有人,却家家阖门闭户,侍卫们并未扰民,只是远远地跟着帝后。二人漫步于古道上,山风拂来,月袖与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峦一色,两人携手走过绿藤青胎遍布的屋前柳下,若一对闲游凡间的瑶池上仙。

    村民们鲜见外人,前夜风浪大作,清晨出门查看渔船的人回来喊说海上有神船,村人们聚在山上一看,见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说世间有大恶,神船天兵下凡收恶人来了。可村中邻里和睦,连吵嘴的事儿都少有,哪来的恶人?村长急忙前去石庙寻空相大师求问吉凶,大师乘船而去,回来后说,来者是大兴帝后,乘风浪而来,不日即去,切勿忧惧。

    村民只从老人们那儿听说过大图国,不知世间还有个大兴国,这两日,大家伙儿没少凑在山头偷望那些神船,议论皇帝皇后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老人们说,皇帝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细眉小口,帝后威风凛凛,谁敢瞅一眼,立刻就会被杀头。今日一见,村人们不疑老人之言,倒疑起了石庙里的高僧——凡人哪有这般好看,分明是神仙下凡来了,后头还跟着面目可怖的雷公电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将呢!这怕不是天帝天后驾临凡间了吧?

    只听天后道:“果真很美。”

    天帝道:“不及娘子。”

    天后哼道:“那你在宝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岛扰民?”

    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咱们顺路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携手而去了,风姿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记忆中,从此世代相传。

    ……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心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望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步惜欢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烟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而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料理,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着步惜欢怀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绝,又担心误了天色,这迟疑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着掖着,凡事若有顾虑,必定直言,怎么今日事事迟疑?

    “怎么了?”步惜欢关切地问。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转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兴许,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这时辰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心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心傍晚起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于是在海滩和树林的边界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望着暮青忙碌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旁,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雾,我担心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迟疑?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风轻,海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回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见,问道:“笑什么?”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瓜果回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复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察觉到暮青关切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这烟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赏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致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自料理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料理过烤肉,只觉得新鲜,父王见我一直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直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见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后,仿佛时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日后,我陪你烤。”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后悔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自己矛盾的心绪。

    许是晚霞太美,又许是这烟火气太勾人回忆,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不曾争吵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终日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爱。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训斥便少了许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奖赏,都以为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望见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心里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测来,但想起恒王昨日离去的背影,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彻,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惹祸。”步惜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别人隐忍是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叹气,“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气,却偏爱提他。”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个人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这人还是老样子。”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果然听见了……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忽然觉得今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也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测起了此话之意。

    暮青认真地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其实……”

    “本王其实在岛上!”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忽然从山中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意外之色,显然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登基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不曾听过了。此刻他惊怔未醒,仰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样子。

    “何谓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嘲讽地问。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道:“前夜船队被风浪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浪滞留在了岛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该瞒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登基为帝,一人被斩于盛京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知道呢?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时就瞧见了,但都以为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外观一个样儿。

    恒王显然以为他们是故意在此演戏,这误会闹得……

    步惜欢望着船,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然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予空相大师,而今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显然不过。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嘲讽,“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隐忍谋生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赏赐,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冷落,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有时朕想起当年,宁愿你不那么懦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纵然是个死,好歹死得像个人,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贵,可你若担不起成家的责任,自个儿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继续这么苟活着吧,日后上了黄泉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母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上苍垂怜。”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阻拦者,以抗旨论!”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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