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猜心博弈-《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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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青一声不吭,甚至没有气息,她依旧维持着阅信的神情姿态,不动,也不说话。
元修一惊,急忙蹲身,仰头一看,只见暮青眼底血丝狰狞,嘴唇已显紫红。
元修瞳眸骤缩,几乎是飞身掠到暮青身后的,衣袂刮起的风一荡,烛火噗的灭了!
屋里一黑,元修的手却精准地拍在了暮青的后心上。
这一掌,连一成的功力都没使上,暮青却猛地一颤,一口血从喉中喷出,泼向窗台,染了窗纸。
“阿青!”元修将暮青抱起来放到床上,盘膝坐到她身后,急忙为她运功调息。
巫瑾和她虽是表兄妹,却是半路结识,他知道他们之间共过生死,自有情义在,却没料到深成这般!他知道她看罢密信情绪必有波动,却没料到她会气息阻滞,生生将自己闷出口血来!他若晚回来一步,她怕是有性命之险!
元修眉头深锁,锁尽懊恼自责,他不该封她穴道的……
心中焦急如焚,元修掌下却不敢运力过猛,他内力刚猛,当年为她驱寒尚且不敢图快,今夜更是不敢。
江上骚乱未止,呼喝声、惊哭声传进船舱里,像魑魅魍魉在窗外游走,勾人魂魄。
侍卫们看着窗上的血,不知暮青出了何事,也不敢擅自进屋点灯,只能守着船舱,觉得今夜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元修道:“打水来!”
侍卫急忙端水进屋,顺道把灯掌上了。
元修浸湿帕子,拧了拧,回到床前,怔怔地望着床上之人。那人儿正沉沉地睡着,青丝贴面,气息如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衣裙已被汗浸透了。他从未见她如此虚弱过,当年在大漠,她身中寒毒,回关途中高热不退昏迷不醒,都似乎没有今夜吐的这一口血破神伤身。
元修坐到床边,轻轻地拨开暮青脸上的湿发,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地宫中揭开面具的那一刻,那一眼,烙入了心里,从此午夜梦回,回回都是此景。
那夜至今八年了,他似这般凝望她的睡颜,却只有两回。
烛光昏昏,袖影深深,男子眉宇间的光影交织明灭,不辨喜悲。
许久后,他为她擦起了汗。从前,这差事在军中是医童的,在家中是丫鬟的,他从没沾过手,今夜沾了手才知竟不容易。她的发丝柔软如缎,拨开它们竟比开弓还难,他提在手里怕扯疼了她,拨开又怕手指上的茧子刮着她,才为她擦了擦额面,他的背上就起了一层毛汗。
她的眉眼依旧是当年模样,只是睡着时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娇弱。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这眉对着他时总是刀子似的,此刻寒刀入鞘,眉似竹叶,竟有些可爱。她睡得很不安稳,眼睫颤着,剪影如羽,越发衬得容颜如玉胜雪。
元修抚着暮青的脸,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她的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正是这丝血迹逼退了男子眼底涌动的暗潮,他轻轻拭去那血,血沾在他的指腹上,仿佛是从他的身体里淌出的血,钝痛的滋味儿。
他起身走到木盆旁,把帕子洗了洗,回到床前时看了眼暮青的衣裙。她的衣裙已经汗湿了,这汗捂在身上,恐要生病,可画舫开走了,船上连个女子都没有……
迟疑了片刻,元修坐在床边解开了暮青身上的裙带,哪知裙带刚松,暮青就皱紧了眉头,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阿青?”元修唤了两声,见暮青不醒,急忙将她扶起,抚住她的后心,想要帮她护住心脉。不料刚将人扶起,暮青忽然双目一睁,抬指就朝他刺来!
元修仰头急避,他不敢再封暮青的穴道,出手却快如疾电,一把将暮青的手腕握入掌中,目光顺势一扫,扫见暮青指间的梭刀,诧异过后,怒似涛生!
他另一只手还抚在暮青的后心上,方才怕猛地松手会摔着她,他的手一直护在她身后,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逼怒,他扯住暮青的后衫就将她按在了床上,手腕往墙上一撞,梭刀嗖的飞出,死死地钉在了门上!
门外的侍卫闻声回头,脸上露出惊色,却不敢破门而入,只听见元修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你想杀我?”元修压着暮青,与她四目相对,她眼中血丝未褪,目光像染血之剑,杀意有多寒厉,他眼中的痛意就有多深沉。
她的本事他知道,所以事先收走了她的兵刃,这把梭刀是从何处而来?他不蠢,稍加思量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衣内未藏兵刃的话,兵刃只能藏在靴中。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取了刀,又堂而皇之地把那双靴子扔进了江里。
元修纵声大笑,不知是该为她骄傲,还是该恼她,倒是苦涩悲戚的滋味儿涌在心头,在喉口逼出一股子血腥气。
“你真是好本事……”他为她调息时的确探知她体内的寒毒已解,身子康固了许多,可吐血伤身,她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他实在不知是多么强烈的念头才能驱使她这么快就醒过来,又是怎样的毅力才能让她挺着虚弱的身子假装昏睡、静待时机乃至暴起杀人,但他知道一件事,“你以为巫瑾遇刺是我下的杀手?”
元修俯下身,贴耳说道:“阿青,你的理智呢?你这么看重你们之间的兄妹情义,他却未必如你一样看重。”
此言话里有话,暮青竭力压抑着悲痛忧焚,强迫自己去思索此话之意,忽见元修将手探入衣襟,取出一物,递到了她面前。
那是一封奏折,却不是普通的奏折,明黄锦面,九龙绣图——这是一封国书!
“这是大燕向大图朝廷递交的求亲国书,你好好看看!”元修一手撑住床板,一手将国书打开,摊在暮青眼前,让她看。
暮青只看了一眼,她无心看那求亲之辞,只把目光落在了国书之末,那里赫然盖着一块玺印。这玺是她从外祖母的衣冠冢里亲自捧出来的,三年来,她执政四州,与朝廷文书往来频繁,玺印的方寸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你以为这封国书荒唐,巫瑾不可能答应?你错了,他答应了。”元修收回国书,握住暮青的手腕,直直地看进她眼里。直到此时,他还在担心她猝然得知此事会怒火攻心,越是如此,他越是痛难自已,“我问你,让你提前离京可是他提出来的?你真以为他是为防大燕劫亲?他是为了把你从神甲军中调离,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愣住,那怔怔的神情比锋芒毕露时更戳人心窝。
元修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疼得有些气短,却仍旧说道:“阿青,他舍了你,选了救母。兄妹之义,母子之情,到底是亲疏有别,你可懂?”
暮青一声不吭,仍然怔怔地看着元修。
“你擅察色于微,我的话是真是假,相信你看得出。”元修毫不躲闪,与暮青对视了片刻才松开她下了床。
他走到窗边,披着月光负手而立,窗上血迹未干,男子的话语透过背影传来时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你想知道是谁对巫瑾下的杀手,何不猜猜大图无主,对谁有利?阿青,你是鄂族神女,算得上大图半个主子,一旦大图陷入无主的境地,你割据鄂族四州轻而易举,剩下那五州,要取很难吗?”
“……你想说是南兴朝廷趁机作乱洛都?”暮青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锋锐逼人。
元修转过身来看着暮青,“我在大图传递消息颇为不易,眼下只收到这一封密奏,但他不一样,他设立监察院以来,密探散布诸国,你以为巫瑾暗地里的动作能瞒住他多久?还是你认为大图朝中对你就任神官一事的担忧毫无道理?利欲熏心,人心易变,你与他同样多年未见了,焉知他还是当年的他?”
暮青没作答,她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元修,眸底的锋锐渐渐散去,终变成死水般的寂。她本就清瘦,拖着病弱的身子硬撑的倔强模样令人忍不住想起寂寂春深、淡花瘦玉的景象。此时的元修,尚未看懂暮青的神色,也不懂她这般神情是因谁而生,他只是忽然有些不忍。
“眼下只有这一封密奏,所以我的话只是猜测,过几日兴许会再有消息。”元修说罢就向外走去,到了门边望见梭刀,目光沉郁了几许,取下梭刀便拂袖而去。
一出房门,一个侍卫就从船队前方过来,停在了前头的船上。元修飞身掠去船尾,听侍卫回禀了画舫那边的情形之后,低头看了眼躺在掌心里的梭刀。
船早已开动了,此时下水必是寻不着那包袱了,元修望着空阔幽静的江面,想着密奏中的消息,抬手招来侍卫,吩咐道:“既然他们上了岸,命他们联络陈镇,办一件事。”
侍卫附耳听罢旨意,匆匆办差去了。
元修又招来一个侍卫,吩咐他打盆温水送进暮青屋里,再送身干爽的衣裙过去。
半个时辰后,侍卫进屋将木盆和汗湿的衣裙端出来时,江上已泛起了鱼肚白。
因朝廷禁令,清晨时分,行驶在乌江上的只剩下了官船,江面上开阔了起来,也安静了下来,而岸上却陷入了混乱。
大图的内乱比想象中来得快。
九月初八凌晨,天子猝然遇刺,殿前侍卫长手持龙佩出宫传旨,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立即率卫队护送南兴使臣及郡主仪仗回国,不得延误!
而当重臣们赶到延福宫外时,大火已经烧红了大内的天,老臣们从宫人手中夺过木桶,亲自往殿内泼水,却无济于事。
殿前侍卫长传旨回宫后,老臣们将其围在当中,情绪激动地询问天子和太后是否当真遇刺、是否真在殿内、可有别的旨意……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答复。
天子遇刺,危难关头竟未下旨钦定继位之人,却只下了一道于国无用的旨意,老臣们顿时感到了绝望。
这时,禁军来报,称姬瑶逃入了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以废帝性命为要挟命令禁军释放被关押了三年之久的藤泽。禁军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前来恭请相令。
景相意识到,救出未婚夫婿之后,姬瑶要么会挟废帝命朝廷交出国玺和鄂族圣物,篡权夺位,要么会劫持废帝出宫,返回鄂族,集结旧部势力,图谋大业。
废帝与复国重臣们之间早已结仇,姬瑶又犯下谋逆大罪,按说二人的性命皆可不顾,但若不顾,又该由谁来继帝位?
先帝膝下有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二皇子夭折,四皇子乃贤妃所出,幼时天资聪颖,颇得先帝喜爱,哪知年少时却因受一宫女引诱伤了身子,自此就变得喜怒无常。有传言说那宫女是巫谷皇后的人,故而此后四皇子才疯了似的与大皇子作对。当年废帝趁内乱登基,将四皇子贬为庶民,囚禁于王府中,大图复国后,四皇子虽然被赦,却因抑郁成疾薨于去年三月。
废帝膝下倒有二子,但一脉相承,废帝血脉若继帝位,岂有复国派的活路?
难不成要从宗室子弟中择选一人?可当年神皇二权相争,使得皇族元气大伤,此后每逢储争,皇子们总要标榜复国之志以争取复国派的支持,从而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宗室人丁也不旺盛。
但……倒也不至于选不出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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