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神女降世-《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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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长老望着那挥刀般落下的帐子,如鲠在喉。

    没错,藏兵于山最忌火攻,若此山非武牢山,神官的兵马必不敢设伏于山中,可此乃神山禁地,且英睿皇后是到祭坛上去受洗的,好歹该敬一敬神山吧?哪个能想到她会未上祭坛、未敲神钟,先一把火把神山给烧了?

    说句犯上之言,这与新帝登基前一把火将天坛给烧了何异?就算是大图新帝驾临武牢山也不敢渎神,天下间敢行此事的怕是只有一个英睿皇后了。

    根本用不着明日,今夜就能见分晓,神官的那些残部必遭大败!

    果然让殷长老给猜着了。

    神官的兵马于武牢山后岭设伏,事前探子留意着朝廷大军的动向,见三军弓弩手前往武牢山会合,还以为要暮青增兵布防,此乃寻常举措,哪知三军刚刚会合,暮青又命大军返回,神官的残部这才觉出了非同寻常之处。

    探子急忙出山频探,发现朝廷兵马尚未进山,倒是辎重车辆跟在斥候身后先押送进了山。辎重先行也很反常,但英睿皇后非泛泛之辈,她必然察觉了己方弃城的用意,也许是为防山中设有陷阱伏兵,故而命辎重兵马先行探路。那些辎重车马很古怪,车身用黑布罩着,车辙印子不重,可见车上载着的绝非军械,也绝不可能是粮草,粮草乃大军之命脉,英睿皇后绝不可能命粮草军进山探路。

    辎重车马有三百余辆,沿着山道行进,排布紧密,探子为防暴露行踪不敢靠近,眼见着两天一夜之后,辎重车马行进到了后岭山下。

    时值深夜,车马停在了山下,庆州军叛将赵大舜、魏远等人以为此乃谨慎之举,朝廷兵马必然在等天明,不料子夜时分,十里一传的响哨声惊了山林。

    伴随着哨音,车马上的兵丁一跃而起!那些驾车的兵丁竟是神甲侍卫所扮,黑布一揭,车上放着的竟是一只只黑陶罐子。神甲侍卫凌空跃起,将陶罐踢入后岭山中,陶罐炸开,里头装的不是火油,而是浸饱了火油的藤球。日值月尾,天上无月,老枝茂叶遮了星辰,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声辩位,可藤球不大,一个罐子里装着好几只,或在空中四散,或落地时滚开,色如枯枝烂叶,根本就看不清,辨不准!

    当山中的兵马闻出火油味儿时,山林上空已落下无数长箭,箭矢上抹着油点着火,若万星陨落,一些穿住藤球落入林中,一些扎进树干、落叶堆里,武牢山后岭至废都祭坛的必经之路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撤!快撤!”几名叛将急忙下令撤离,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溃了军心,山里顿时乱了起来。

    子夜风大,这时节刮的是西南风,火舌乘着风势蔓延极快,神官的残部被火势驱赶着往山上逃去,但兵马拥挤,翻山的脚程远不及火势蔓延的速度,于是慌乱的兵马只能冒死从山岭两侧寻求突围。

    黎明前夕,残月血红,丢盔弃甲、衣袍褴褛的残兵败将逃至武牢山下,等待他们的却是森冷的长弓强弩……

    嘉康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夜,暮青下令火烧武牢山,叛军奔逃一夜,被兵围武牢山三军合剿于山下,死伤数以万计。

    山火烧了三天三夜,直至烧到神脉山北麓,烧到古都祭坛,灭于神庙崖下。

    五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雨浇灭了山里的火星儿,朝廷兵马冒雨进山,过了圣谷,进入后岭,只见草木枯黑,遍地焦尸,宛若炼狱。山路被伏木草灰掩埋,大军移木为路,翻山越岭,行至古都护城河外时已是六月初一。

    曾经遭受过天火焚城的鄂族古都又经历了一次山火焚烧,城中遍地山灰,祭坛上崖壁青黑,一年前神殿兵马驻扎的痕迹尚存,今日再至祭坛,四位长老竟有隔世之感。

    说要受洗,暮青却未上坛祭拜天地鬼神,她命神甲军围了坐落于祭坛东面破败的楼阁,径直到了神钟前。

    钟楼已遭焚毁,唯有雁柱飞梁残存,只见神钟雄峻,似黑峰拔起,高约九丈,以天池神石打造,未设钟杵,内有钟锤,重达万斤,人力难驱。唯有将圣器嵌入钟纽之内,方可触动机关,鸣钟告世。

    月杀带着暮青踏钟而上,落在了钟笠之上。钟笠上方便是钟纽,两端雕有龙凤二首,尾羽相接,日月相承,月形似钩,与圣器颇像。

    暮青取出圣器,伸手便将圣器嵌了进去!

    神钟下方,大军肃立,四位长老仰头望着神钟,风似虎啸魈号,却越发显得威凛肃杀。

    神钟二百年未鸣,两度历火,浮金剥落,雕画生苔,机关扳动的一刻,地面轻震,音似狮吼。

    那是一种悠远的石音,非铜钟之震耳,非玉钟之清脆,低缓悠长。暮青立在钟上举目远眺,银甲辉同日月,钟声涤荡周身,山河尽览,龙脊伏吟,她忽然明白了何谓受洗。

    “叩见神官!”长老们伏于钟下,万军伏于坛下,山呼肃穆,久久不绝。

    暮青临风而立,目光放远,投向了神脉山。她听不见神脉山上的石音,却看见了山中惊飞的百鸟。

    山中一座座青苔斑驳的神碑忽然发出颤音,那是一种属于特殊石质间的共鸣。当初,鄂族的领袖无意间发现了天池石的神异之处后,即命工匠采石打造石钟,并于神脉山和官道上设立石碑,州县村庄,遍立钟楼,乃至于神钟一响,山石共鸣,钟声递传,遍及境内。

    自圣器遗失之后,神钟二百年未鸣,鄂族百姓数代未闻钟音,乃至于钟鸣告世之说已经成为祖辈相传之言。

    这天,坐落于古都祭坛的神钟忽然鸣动,一百零八道钟音,厚重悠远,半日不绝,昭示着祖神降世,新元纪始,万象更新,普天大庆。

    四州州县村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叩拜神钟,遥祭神山。

    鄂族就此迎来了新的时代。

    这一日,鄂族祭坛崖下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汴都皇宫承乾殿的殿门关上了。

    当今天子勤政,三更就寝,五更上朝,下了朝即往太极殿批阅奏章,召见要臣,日理万机,白天少有回寝殿的时候。

    而这一日,文武百官商量好了似的,纷纷无本可奏,天子早早地回了寝宫。乾方宫外,禁卫们披甲肃立面色如铁,承乾殿外,宫人噤声,满面忧容。

    小安子和彩娥互相递着眼神儿,连一向板着张死人脸的老太监范通都往殿门上瞥了好几眼。

    殿门关着,步惜欢坐在凤案前,这是暮青平日里看医书记手札的地儿,而今医书和手札皆在原位,桌案上却多了一封家书。

    家书摊开着,晚霞从那风骨清卓的字迹间溜走,晨光又将那坚毅刻骨的言语照亮,天光这一灭一明间,恨不得便是寒来暑往,一晃三年。

    可才一夜啊……

    这一夜之漫长,胜过了她离宫那日。

    这一夜,他在凤案前坐过,以往她夜里看书,他总怕她熬坏了眼,而今桌案上终于不再有烛光,他却盼着烛光亮起来。

    这一夜,他在龙床边儿上坐过,衾寒枕凉,孤寂夜长。他欠她一场大婚之礼,曾不理言官劝谏,下旨命将作监择良木巧匠雕造一丈宽的黄花梨龙床,将作监穷极巧技终于雕成,新床未暖,便要锁入国库了。

    青青,你曾说过不惧千难万险,如今竟知怕了。

    或许是为夫错了,自从母妃故去,我孤苦无依,遇见你,终觉得一生的欢喜有了安放之处,故而执意纠缠,终于与你结发。我以为,你我两情相悦,日子虽苦也甜,可成婚至今,你为国事奔波,又为为夫操劳,兴许当初放你回民间,终日摆弄尸骨,方能简单安乐。你若一生不尝儿女之情,或许不必识这怕之滋味。

    青青,你可知为夫此刻有多想抛下国事前去寻你?可是你听,江上正传来船号声,那是水师在操练。江南、江北两军水师今已合并,章同已任水师都督,他治军严明,带兵如子,是个将才。可他老成持重,少与同僚交际,上任以来,与江南水师那些久浸官场的将领格格不入,多有摩擦。江南水师虽降,但何家的影响力仍在,章同练兵勤苦,疏于操练的江南水师吃不消,近来军中叫苦连天。襄国侯何善其上个月病死了,朝廷为其上了谥号,下旨厚葬,如今七七未过,正是军心哀恸、易发事端之际。为夫若走,恐有人会伺机挑唆水师对新帅的不满,引发两军大动干戈,朝政必将会之动荡,水师也会有所伤亡。军中有你的兵,你的战友,你不在,为夫如何能不守好他们?

    你看,自汴都至岭南,从西关到星罗,百姓欢欣,童谣遍地。取士改革已经推行,明年乡试,各州县皆在兴学,各地主试官的荐举已经展开,朝中正逐决此事。主试之人的德行才学干系重大,朝廷借此机会设立了监察院,院子里的人已奔赴各地暗中查探,近日多有奏报。

    眼下已进了六月,雨季将至,汴河、淮水已入汛期,赈贷之策将于今年在两州试行,淮州的晴雨表及防汛的折子三日一递,皆是六百里加急。

    近来,北燕和大辽明面儿上都各自安于国事,暗地里的小动作稍不留神便会酿成风雨。

    记得当年,你在大漠遇险,为夫安排替子应急,驰往关外寻你,可如今为夫亲政,这一桩桩的国事岂是替子决得了的?

    为夫甚至曾有过弃这江山帝位,与你江湖逍遥的念头,可这些年来,跟着你我的文臣武将早已将荣辱抱负系在一处,你我若退,众人的身家性命不难安置,此生的抱负又该何处安放?众人追随你我多年,到头来空付了年华抱负,你我逍遥江湖,此生如何心安?

    可不能去寻你,慰你于艰难之时,为夫亦难心安……

    天色已然大亮,步惜欢看了眼殿窗,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家书上,那墨迹仿佛生着金辉,书信触手可及,日月之辉却难一握,连窗棂上那童子戏莲的雕花落在家书上都成了一触即乱的影子。

    步惜欢看着桌案出神,不知在看书信还是看那窗影,许久之后,他忽然抬首,晨光照亮了眉宇,眸中的神采刹那间夺了日光。

    “来人!”步惜欢拉开殿门,范通已领着小安子和彩娥等宫人跪候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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